老者身旁的衆隨從一臉義憤填膺,老者卻一擺手:“沒事!先救治宣兒要緊!”
張力心裡有些忐忑,自己確實不識禮數,原本腦子裡也沒有見官必跪這種等級概念,現在聽隨從們這麼說,心裡也有些惴惴。
不過,若是救好了這孩子,想必那官兒不會責怪吧?
張力也無暇多想,又取出三支金針,刺入耳朵中的腎上腺、皮質下兩穴之中。耳穴裡穴道衆多,有神門、盆腔、腎上腺、皮質下、對屏間等等穴道。
兩針已經紮了進去,孩子逐漸神志清明起來,眼睛也漸漸有神,啼哭聲也小了許多。
見張力頗有些章法,那孩子明顯有了好轉,老者在一旁看見了,也微微頷首。
就在此時,一名中年文士小心翼翼走到老者身邊,輕聲道:“父親,事態緊急,咱們還是——”
老者點點頭,看了張力一眼,然後對那文士道:“路上沒有郎中,把這人帶上。”
說罷,老者自顧自地往馬車方向走去,幾名隨從緊緊跟隨而去。
張力正欲取出人中穴之針,那文士開口道:“你叫張力?”
張力擡起頭來,只見這文士頭戴九華巾,身穿石青色錦袍,腰間綁著一根白色荔枝紋銀帶,腳下絲鞋淨襪,一看就知道是官宦子弟。
張力微微點了下頭,等著文士繼續往下說。
文士道:“很好。宣兒就有勞你醫治了,跟我們走吧。”
康興安有些納悶,忙道:“我們要去衛城呢!”
文士皺了皺眉:“衛城?你們去衛城送死?”
張力連忙給康興安遞了個眼色,然後起身對文士一揖:“醫者仁心。先生放心,我既然出手相救,自然會救人救到底的。”
文士向他和煦地一笑,緩聲道:“隨我們走吧。”
那文士特意騰出車隊中的一輛馬車,讓張力、康興安帶著孩子坐在上面,他自己也親自乘坐此車。看來是專車專用,只爲路上張力方便救治小少爺。
孩子的娘乘坐的是另一輛馬車,她是不可能與外人共處一車的。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車隊緩緩出發。這一次,馬伕們顯然吸取了此前的教訓,沒敢行得太快。
馬車之內,張力運針已畢,遂將金針收了起來。此時孩子已經睡去,應該是沒有大的問題了。
張力知道,這孩子是腦震盪,具體什麼程度還不太清楚,現在又沒有後世的那些科學儀器檢測,只能慢慢觀察,徐徐治療了。
不過這幫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呢?張力心中暗忖道。
文士見張力將金針全都收拾停當,口中帶著幾分疑惑道:“沒事了?”
張力道:“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不過後面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腦疾難治易復發,醫書上有此一說。”
文士帶著幾分讚賞的神色道:“你小小年紀,鍼灸之術竟如此高超,不知師從何人?”
張力還沒回答,康興安搶著道:“力哥兒是‘蓬萊醫仙’夢中授業!”
文士哂然一笑道:“我看你醫術不錯,自然會有出頭之日,又何需裝神弄鬼?”
張力也笑了:“失禮了。”
文士見張力不肯說,也不便追問,車內一下子又沉默起來。
那文士呆呆地看著睡著的孩子,眼中滿是慈祥之色。
張力心中已經隱隱有些猜測,於是開口問道:“先生,他是你的孩子?”
文士點點頭,微笑著看向張力,道:“你,很好。若是能逃出生天,金銀財寶隨你挑。”
逃?!
什麼情況能讓這縣太爺的車隊,用上一個“逃”字?!
張力實在有些想不通,但是面對身份地位如此之高的這一幫人,卻也不能隨便相問。
張力略一思索,便計上心來。
張力揣摩了一下用詞,試探道:“先生,在下和夥伴本是要前往金州衛城……”
那文士眉頭一皺,旋即脫口而出:“金州衛城?去不得!去不得!”
張力故作疑惑之色,問道:“爲什麼?”
文士仔細看了張力一眼,又打量了康興安一番,才緩緩說道:“叛軍高成友作亂,金州衛城已經失守!”
張力大吃一驚,旋即追問道:“高成友?是不是孔有德的部下?”
那文士面露疑惑之色:“你也知道孔有德?”
張力一愣,接著胡謅道:“我師傅以前曾經遊歷四方,常將各地見聞告訴在下。所以在下對東江鎮的孔有德略有耳聞。”
文士釋然一笑:“我對你那師傅越發好奇了!”
張力就怕談論這個,連忙岔開話題:“我師傅閒雲野鶴慣了,不提也罷。今日遇到先生一家也是緣分,我和夥伴若是就這麼趕到衛城,恐怕……”
那文士一臉頹然之色,半晌沒有說話,顯然在回憶此前逃亡路上的艱險。
片刻之後,文士道:“孔有德在登萊作亂,反了朝廷。金州衛的軍隊上個月都被抽調到山東去了。誰知卻被孔有德的部下高成友鑽了空子,從海上偷襲了旅順,昨日夜間又攻陷了金州衛城……”
從那文士的口中,張力知道了原來這文士名叫劉知行,他的父親叫劉倫,是金州衛經歷司經歷,確實是正七品的官。金州衛不設州縣,經歷司經歷就等同於縣令的角色,主管全衛的民政。
高成友是昨日夜間偷襲金州衛城的,由於兵力相差懸殊,衛城很快就陷落了。劉經歷一家在城破之際,惶惶之中無比驚險地逃出了衛城……
正聊著,馬車忽然速度放慢。
只聽見馬車外面一名隨從的聲音傳來:“大少爺,剛纔老爺傳下話來,今日務必趕到夾河口。”
劉知行道:“知道了。”
馬車重新又開始加速,比剛纔快了三分。
一直未曾說話的康興安沒有此前那麼拘束了,開口問道:“劉先生,那夾河口是出海口,咱們這是要出海?”
劉知行點點頭道:“金州、旅順兩地都被叛軍佔據,北邊又是建奴地界,咱們只能走海路。”
康興安臉上掛滿了焦慮之色,嘴脣微動,卻又最終不發一言。
這一切都落入張力眼中,張力又怎麼不明白康興安的心思?
張力輕輕拍了拍康興安的肩膀,道:“安子不要擔心,家中糧食足夠我娘和康大伯吃個一年半載,咱們蓮花屯地偏人少,叛軍輕易不會前去禍害的。”
康興安點點頭,顯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張力也不便多說,若是記得不錯,東江鎮總兵官黃龍黃大人很快就會收復旅順和金州衛。但是這又怎麼能當著劉大公子的面說出口呢?
車隊一路東行,約摸傍晚時分,車隊終於趕到了夾河口。
到了這裡,車隊就需要換乘海舟,從海路逃往山東了。
馬車停穩之後,張力和康興安從車上跳了下來,四處走走,順便透透風。
張力舉目望去,殘破的港口停泊了六七艘船隻,船隻都不太大,二三十丈而已。已有不少馬車在張力他們之前趕到了這裡,顯然都是準備逃往山東的官宦人家。
張力注意到這港口南北各有一條河流在此匯入大海,想必是因爲地形如此,才取了夾河口這個地名吧。
“小郎中,我們該上船了!”劉知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張力略略有些吃驚,道:“劉先生,咱們車隊前面還有不少馬車比我們先到,這麼快就該我們登船了?”
劉知行淡淡地道:“都是些衛所武官,螻蟻一樣的人物。”
張力點點頭,帶著康興安一聲不吭地跟著劉知行走了。
從馬車到船上這短短的四五百步路程,讓張力心中很不是滋味。
不少穿著三四品武將官服的武官謙恭地垂手而立,而品級更低的武官則直接跪地避讓!
而他們避讓的,僅僅是一個七品的文官而已!
大明武官地位之低下,由此可見一斑!
張力有些走神了,他胸中只覺得有股惡氣,遲遲吐不出來!
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代,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竟是如此模樣!
這樣重文抑武的風氣,大明又怎能抵抗得住精於騎射的建奴!
罷了,自己想這些,又有何用?
張力苦笑一聲,隨著劉知行登上了最大的那艘海船。
……
登州府蓬萊縣。
一夜的顛簸之後,海船緩緩靠了岸。
一下海船,張力就被帶到了劉府。這劉倫此前做過一任蓬萊縣的縣丞,故此在蓬萊縣也有一處府邸。
張力第一次見到明代官員的宅第,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大門之外首先是一道牆門,這牆門有四扇,全是用木作骨架,用筷子粗細的竹篾條豎著編制而成。中間是一塊木質的橫板,刻著紅綠兩種顏色的花紋,看起來相當精緻。
最顯眼的除了大門門匾上“劉府”二字之外,就數門前的那副對聯了。
張力仔細看了半天,才認出了那兩行草書,上聯是“兩袖入清風,靜憶此生宦況”,而下聯是“一庭來好月,朗同吾輩心期”。張力琢磨這劉大人倒也有些雅緻,看來至少自詡爲清官吧。
因爲要給小劉宣施針,張力和康興安被安排到了靠近內宅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