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驚蟄拿著藥回來的時候, 顧景深已經徹底痛暈了過去。
年輕人在昏迷中仍時不時抽搐兩下身體,可見他到底承受著怎樣的痛苦。
廣播里的女聲帶著幾分焦急命令道:“喂,你快給他注射啊!真的把他痛死了你賠我啊?!”
驚蟄打開了盒子, 里面的海綿墊上放著一支針劑。
驚蟄:……怎么看都不像是單純的止痛藥啊。
廣播里的女人大概是通過監控看見了驚蟄的動作:“對對對!快點給他注射!隨便哪里扎一針就行了!”
驚蟄:……真的么?
隕星姑娘投出匕首, 把腦袋上的監控戳爆了。
廣播里傳出一聲高昂的尖叫:“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驚蟄理都沒理, 蓋上盒子, 走到顧景深身邊, 摸了摸他的頸動脈。
男生呼吸急促紊亂,脈搏跳得很快,體溫是一如既往的高。
努力回憶著自己接受過的急救培訓, 驚蟄判斷顧景深沒有生命危險——至少暫時沒有。
廣播里的女人喋喋不休的聒噪著,驚蟄實在是不耐煩, 她把手指從顧景深的動脈上移開, 一陣風吹過, 驚蟄再一次的從監控中消失了。
連續不斷的爆鳴聲接連響起,異種們被驚擾, 卻在發出第一聲吼叫前,被看不見的力量壓迫著,回歸之前的動作。
在顧景深昏迷的時間里,隕星姑娘相當忙碌,跑來跑去就沒停下過。她先是把樓層里的監控全破壞了, 又拆掉了全部的廣播喇叭。
做完這些驚蟄轉回去看了看, 顧景深還沒醒, 氣息倒是平穩了些。
在搞破壞的時候驚蟄仔細查看了這層樓面, 這一層的墻壁連同東西兩個出口的大門, 都是由高密度的合金材料制成的,想要從里面打破基本可能。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 這層樓沒有外部控制的對內武器。驚蟄他們雖然出不去,但呆在里面倒是安全的。
“你醒了?”顧景深睜眼的時候,驚蟄正好提著匕首走回來。
隕星姑娘有些氣喘,臉上也覆了層薄汗,運動后臉頰上的透出的紅色更讓她多了些孩子氣。
顧景深緩慢的,撐著地面坐起來,他的臉色白中帶青,簡直是病入膏肓的模樣。但看見他能自己動了,驚蟄覺得他這個樣子比之前的要順眼不少。
顧景深渾身都痛,肌肉痛,骨頭痛,每一個細胞都在痛,甚至每次呼吸都有種火燒火燎的感覺。但在疼痛中他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這實在是一個好消息。
年輕人緩緩的,呼出一口氣:“你去做什么了?”
驚蟄把藥盒遞過去:“這個是不是你被注射的東西?”
顧景深伸手接過。
因為疼痛,他的動作很慢,驚蟄托著盒子等著,沒有絲毫不耐煩。
同樣是因為疼痛,顧景深額頭上又冒出了層冷汗,驚蟄看的清清楚楚,卻什么表示都沒有。
隕星姑娘知道顧景深不需要她做什么,無論是同情,還是幫助。
顧景深接過盒子打開看了眼,一管透明的液體:“看不出。”
驚蟄沒在意:“總會有機會知道的。”
姑娘說:“我剛剛閑著沒事,在這層轉了圈,把監控全干掉了。然后我想到了一個挺嚴重的問題。”
顧景深被“閑著沒事”四個字煞了下,然后若無其事的問:“什么問題?”
驚蟄:“我們吃什么?會有人給我們送飯嗎?”
“吃喝拉撒都是問題。”驚蟄面不改色的吐出了不文雅的詞語,“這一層不是給人住的,我沒看見衛生間或者其他生活設置,也沒看見給異種喂食的食槽。”
話題從不文雅的,卻是人就避免不了的問題轉向了更嚴肅的層面:“你不覺得這里太干凈了嗎?”
沒有吃剩下的殘骸,沒有排泄物,只有異種,就像是活著的標本一樣的,干干凈凈的異種。
顧景深忍著疼痛活動手腳:“也許其他異種和我們這里的獅子一樣,也是剛來的呢?”
“地下倉庫是斗獸場,這里大概也是吧。”
因為顧景深和驚蟄太出色,所以要在他們身上尋求更多的刺激。
驚蟄:“我把監控都打爆了。”
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見。
顧景深:“他們會追求更刺激的。”
“那我們的機會就也來了。”
顧景深笑了,蒼白的臉上扯出的笑容驚心動魄:“沒錯。”
驚蟄和顧景深靜靜等待著機會。
這棟樓將來的女主人,正為一場盛宴布置場地,進行人員調動,同時把請帖發給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們。
荒星外城的垃圾廠里,又變成了經理的眼鏡男也收到了消息。
“索蘭家的女兒又出幺蛾子了嗎?”他漫不經心的點開了邀請函,在瀏覽了內容后眼神慢慢凝聚起來。
“被關在異種群里的人是誰?”
對面的人回答:“驚蟄啊,不是從你那邊進來的嗎?”
“我問的是那個男人。”
“你等一下,我去問問……”
“……那個男人叫顧景深,聽說是在機甲駕駛艙里挖出來的,是華夏聯邦的軍人。”那頭的人資料收集的非常詳細,“我弄到了幾張照片,傳給你了。”
一張照片是顧景深滿是血躺在地上的畫面,年輕人身上被血染透的作戰服上有機甲一軍的標志,另一張照片是被注射了藥劑后無力癱軟著,清醒且冰冷的看著鏡頭的畫面,最后一張,是他蜷縮在異種群里,疼得縮成一團的樣子。
眼鏡經理輕輕的勾起了嘴角,隨即打開另一個頁面,開始編輯加密郵件:“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一份載著顧景深照片的郵件穿越百萬光年的距離,達到了月球基地,沖進了顧衍的終端。
半年不見,顧衍老了很多,鬢角生出白發,眼角的魚尾紋,額頭上的抬頭紋都爭先恐后的冒出來,最讓他顯得憔悴的倒不是外表的衰老,而是他整個人的精神氣。
叢林賽那會兒,這個男人會擔心會憤怒,同時也是會笑的。雖然背上有壓力,心里有擔憂,但事業成功,家庭美滿,孩子優秀,顧衍身上有股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滿足與自信,讓中年人看上去非常的精神。
可是現在呢?
他整個人都顯得暮氣沉沉。
是因為異種突變,整個銀河系都不得安寧,代表著全星系最高技術水平的月球受到了瘋狂進攻。
更是因為,他的兒子丟了。
“失蹤不是死亡,還是有希望的啊。”
月球上的研究院太過關鍵,張乾被聯盟派了過來,和他一同到來的,不僅有他手下的士兵們,更有來自其他政體的支援。
張乾和顧衍也算有過共患難的情誼,將軍私下里這么安慰失魂落魄的科學家。
“我模擬了那場爆炸,”顧衍看著張乾,眼里某種沉重的東西讓將軍無法承受的移開了眼,“你知道在那種情況下生還的概率是多少?生還后被找到的可能性又是多少?”
“就算他逃過了最初的爆炸,在沒有動力系統的駕駛艙里,他會飄到哪里去?”顧衍的聲音一波三折,幾乎是神經質的,“宇宙那么大啊,如果不在氧氣耗盡前找回來,他終究還是會死,餓死,悶死啊!”
“可現在會有人去找他嗎?!會有嗎?!”說到后來顧衍咆哮了出來,老淚縱橫,他質問張乾,又像是在請求張乾,“會有嗎?!”
張乾沒法給出讓顧衍滿意的回答。
不會有的,在異種肆虐的情況下,不會有遠程搜救隊伍,在窺見異種背后還存在著蠢蠢欲動的黑影的現在,一個士兵的死亡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
張乾只能重重的拍了兩下顧衍的肩膀。
同樣是父親,他明白安慰是沒用的。
看見顧衍的樣子,張乾心里也堵得慌,難受的同時竟也有了恐慌,他把張閔澤調到了月球。年輕人的機甲技術太過出色,張乾不可能把他往后方調,雖然知道哪里的前線都有危險,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總覺得更安心些。
考慮到顧衍的情緒,張乾把顧景深和顧衍的關系告訴了張閔澤,并說:“多照看照看你顧叔叔。”
張閔澤應下,心里知道張乾要告訴他的不是照看不照看,而是最好別出現在顧衍面前,免得對方堵心。
張閔澤一邊想著自己爸爸這么做不地道,明明知道人家在傷心,卻還把自己弄過來,不是在他傷口上撒鹽嗎。
一邊又想,如果自己站在張乾的立場上,肯定也會把自己的兒子放到身邊。就算什么也做不了,看著也好啊。
柔軟的少年是敏銳的,是會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
卻也是,有擔當的。
張閔澤曾經對張乾說,如果當時的自己聽曹原的話,沖上去救顧景深,應該是可以把人救回來的。
“可是我沒有。”
他的父親問:“你后悔了嗎?”
張閔澤沉默了很久,然后搖了搖頭:“我不會。”
“如果我去救他,不僅防線會出現缺口,其他人的配合也會被我打亂。也許救下了顧景深一個人,整個切爾徹西都會遭殃。”
張閔澤內心顯然還在掙扎,張乾只是說:“你能想明白就好。”
張乾以為談話到這里就結束了,誰知他聽見張閔澤說:“在這一點上,我不如李維。”
張閔澤是聽從命令固守陣地,而李維則是發號施令的那個。以之前李維對他們的指揮來看,他恐怕比張閔澤更清楚,讓張閔澤去救顧景深成功的可能性有多高。
但站在指揮官角度的李維根本連爭取都沒爭取一下,因為他更清楚讓張閔澤離隊會讓隊伍的戰斗力減弱多少。
個人,還是集體?在這兩者間做出選擇和容易。
朋友,還是陌生人?李維在這兩者中選擇依然沒有猶豫。因為還有個附加條件——一個人,還是一萬個人?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容易。
所以張閔澤說自己不如李維。
張乾愣了半晌,說:“你能這么想,很好。”
從前的張閔澤,是不會想這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