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雲霏終於看到了自己的身體,他也找到了自己那雙方纔不見了的手,還是小舟上的那身裝束,披頭散髮的模樣隱匿在黑暗之中宛如泣血厲鬼,接著他又他發現他的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籠的綢面已然不再潔淨,暈染了許多的灰塵,那照亮自己的微弱光芒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你究竟是伏雲霏還是劉小云?”四面八方都響起不同的聲音,一同問著這個相同的問題。
伏雲霏略微慌亂地擡眼望向心生的方向,看到的卻依舊是安安靜靜不言不語的萬古魔神,坐在那片死寂的廢墟之中,似乎從不存在,又似乎一直都在不曾稍離片刻。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四周魔障羣起,繚亂的聲線徑直涌進伏雲霏的耳朵和腦袋,攪得他氣血翻涌、不能自己。“哈哈哈……你是誰,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伏雲霏使力欲想擡腿奔跑,卻猛然發覺自己的雙腿已然陷入沼澤泥潭,散發著渾天惡臭的泥漿已然漫過的他的半腰。於是,他凝結了意念,企圖脫離這時的幻術。
可惜,當伏雲霏信心滿滿地再度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仍舊沒有脫離心生設下的幻境。終於抑制不住地暴躁:“我從前叫劉小云,現在叫伏雲霏,這兩個人都是我,這有什麼可議論的,你這魔頭,到底想幹什麼!?”
“不,哈哈,你不是劉小云,也不是伏雲霏……”一道嬌柔得膩人的女音突兀地在伏雲霏的身後傳來,緊接著便是身體接觸的柔軟觸感,一個美豔卻庸俗的女人從身後環住了伏雲霏的肩膀,“你是人家的心肝,人家的冤家啊,嗯?哈哈……”
“心生,你也太小看我伏雲霏了,區區庸俗色相也想拿來迷惑我?”伏雲霏挑釁的話音才落,女人的臉越過他的雙肩貼向他,他纔看到了那身後女人的臉,然後驚恐地瞪圓了雙眼。
女人看著伏雲霏癡癡地傻笑,血液順著頭頂流到了豐滿的胸前。伏雲霏最不願意想起的那段回憶在那恐懼瑟縮的短短一瞬間衝出閘門涌進他的腦海,這個女人便是當年他在白雪的陷害下親手殺死的青樓花魁。那時,她的死相就是如此,全身的鮮血順著頭頂流了出來,流乾,死去。
眼前閃過白光,整個結界出現了光明與黑暗的分界線,頭頂是藏青色的晴好天,腳下卻是一片吞噬著魂魄的黑色深淵。伏雲霏曉得這是心生在摧毀他的意志,便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便也不再消極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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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休戰吧。”又是那疲憊而渙散的聲音,伏雲霏看著心生那什麼都看不清楚的面孔,模糊的五官確確實實是沒有動過的,卻不曉得這聲音是如何發出。“只要你答應與我融合。”
這時,伏雲霏的腳下爆出了強烈的金光,才一瞬,伏雲霏的周圍便再無幻像,周圍五步遠的圓周內再度出現湖面小舟的真實景象,再然後,那聖潔的金色光芒馬不停蹄地強勢地摧毀整個意識界,幾乎是摧枯拉朽的,擊退心生的力量。
“休戰?”伏雲霏的雙眼沉澱著暗紅,宛如一雙滴血雙眸,死死地盯著那廢墟之中的心生,體內有一股力量引導著他,完全憤怒了的伏雲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道:“你妄想!”
“你妄想!”
“你妄想!”
“你妄想!”
蠻橫的吼叫在整個湖面上回蕩著,湖水沸騰,水中的魚蝦感受到了威脅,全數翻騰在水層表面。天邊的烏黑雲層乘風而來,兩條烏龍咆哮著從男人的體內閃現出來,狂野地翻騰晃動,不計其數的閃電在天邊地上閃爍躥動,正是曠世大戰來臨前的徵兆。
心生,他真的是個奇怪的存在,人世萬千,卻唯獨他具備人生八苦的五陰熾盛苦,他生於創世之初,死於滅世之劫,無慾無求地活過千秋萬代,無一物不唾手可得卻孑然一身。
伏雲霏墮入嗔怒邪惑,心生依舊無情無義。
混沌天際滑過一聲,或是嘆息,或是輕笑。是心生。
伏雲霏或許,已經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了,只是一味的攻擊、破壞、摧毀。
這場戰役中,心生何等狡猾,一切早已成定局,伏雲霏他輸定了。
時間在流淌,不知是過了多久,伏雲霏終於停手,他狼狽地意識到,他的力量還不足以消滅心生。
心生,那片廢墟,那頂藏青色的晴好天,那飄渺無蹤的憂傷歌聲,他都沒法傷及分毫。
“你看看吧,伏雲霏。”伏雲霏的腦海中響起一道淡沲的聲音,是心生的。“因爲你的私憤,你的恩怨,你濫用自己的力量,你殺害了多少的無辜百姓,乃至整個生靈界又因爲你產生了多少的人寰悲慘。”
這一次伏雲霏服從了,他依言看去,目及萬里之外,卻是一片荒蕪殘破,屍橫遍野,殘毒四散。這等慘劇,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不不,爲什麼?”伏雲霏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一切,安詳寧靜的人類家園只在一前一後便徹徹底底地毀滅了,只剩一片焦土和各類殘骸,甚至是強烈到凡胎肉眼都可看出的血色怨氣。
心生的聲音沒有丁點的起伏變化,他依舊安詳地說道:“伏雲霏,這等深重的罪孽,就是你再去行善積德一千年,也還不清了。”
只是,伏雲霏並不知道,一切禍事的根源都是潛藏在自己體內的一半心生所引起的。只要眼前的這另一半的心生蠱惑成功,那麼伏雲霏將徹底被心生佔據,成爲魔神降世的依託。
“是你,是你!”伏雲霏心志動搖,對心生嘶吼。
“那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這一次,心生的聲音是從伏雲霏的心口發出的。
伏雲霏對著那一片焦土無力地跪下,深深地懺悔著。隨後將自己全數的悔恨都嘶吼了出來:“我不是,我誰都不是!不要逼我!我誰也不是,不是伏雲霏,不是劉小云!”
“與我融合吧。”伴隨著憐憫的嘆息,心生再次誘惑。
“哈哈哈……”張狂的笑聲從伏雲霏的頭顱下傳出,響徹天際。“心生啊心生,你一直在問我是誰?那麼,你又是誰?爲什麼活在這世上,爲什麼看盡世間炎涼與溫暖卻依舊無情無慾,爲什麼你要滅世?你究竟爲什麼而來,爲什麼而存在?”
“不知道。”心生幽幽回道,他的歌聲卻一直沒有停止過,似乎瀰漫在整個世界,無處不在的,唱著他的五陰熾盛之苦,唱著他的疲憊厭倦,唱著他的懵懂不知。
“心生……”伏雲霏一步一步地朝心生走去,即使未見到距離的縮短。“實際上,你的真身就是人類的欲,你無形無情,卻不灰不滅……你怕的,恐怕就是你自己!!!”
“你胡說。”心生輕輕回道,沒有起伏。“你連自己的欲想都不清楚。”
伏雲霏頓住腳步,情是人類最大的弱點,伏雲霏也不例外。
“告訴我,你的欲想是他,還是他?”心生宛如一具喪失了靈魂的皮偶,靜靜坐立。
眼前閃過短暫的昏暗,再恢復湖面小舟,和藏青色的空寂天空。
伏雲霏眼前的空中浮現一面景象。
女媧神冢內熟悉的環境,重新煥發生氣的二層小竹樓。六個月身孕的女虹依靠在牀沿,一手輕柔地撫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大肚子,清瘦了不少的臉上交織著幸福和哀愁。
“乖寶寶,你要聽話啊,不要鬧得孃親不舒服了,不然我會告訴爹爹打你的屁股哦。”隨後費力地挪動了自己笨拙的身子下牀,走出房間,緩緩地走進書房,開始小心翼翼地整理昔日伏雲霏愛看的那些舊書典經,臉上毫不掩飾的盡是對某一人的懷舊和思念。
“伏大哥,只要你能回來就好,虹兒早已經不氣你了,虹兒好想你……”女虹掃著書架上的灰塵,喃喃自語著,然後偷偷地抹去眼淚。
這時候,一青一白的兩個毛團兒一起撞開了書房半掩的房門,滾在一起滾了進來。白團子張口咬住了青糰子的殘缺不全的炸毛尾巴,然後青毛團子痛苦地嚎叫,抖了抖身子便變成了一名水靈秀氣的青年。
青燈撲上去,抱住女虹的大腿求救。
女虹這才破涕爲笑,拎著雪白的毛球兒到院子中曬太陽。
“虹兒……”伏雲霏入了神,才一聲輕喚,眼前的影響便消失了去,卻又立即換上了另一幅。
視線落在簡單樸素的四合院,一顆古柳,一隻大缸,一雙石桌石凳,一雙嬌媚姐妹花,其中還有一個是伏雲霏的老熟人——盧先姑,和樂祥寧的氛圍,洋洋灑灑的淺淡清閒。
然後,那道蒙著白布的門被推開,白雨幽僅著一身白色褻衣從浴房中出來,身上帶著濃重的水汽,手裡還託著一盤酸楊梅,徑直走到姐妹花的中間穩妥坐下,再吃盤子中的楊梅。
盧先姑擡手手指戳了戳白雨幽的額頭,笑罵道:“帶著身子也這麼不小心,身上都是溼的,傷了風寒可有你受的了。”一邊說著,一邊便回房取來了狐皮披肩,披在白雨幽的身上。
“九妹,去幫我打兩個雞蛋過來。”白雨幽呲牙笑著,兩邊的臉頰深深陷進去,便是兩個大梨渦。
那另一個姑娘便捂住嘴巴笑了,回身小跑著果真取來了一碗蛋液,會意將那蛋液塗在白雨幽的頭髮上。
“真愛臭美。”盧先姑將梅子遞到了白雨幽的嘴邊,打趣道。
“我哥從前幫我做了一兩次,效果還好啊,他說他那寶貝疙瘩就是這樣護理頭髮的。”白雨幽說完,竟調皮地對盧先姑吐了吐舌頭。可惜,樂極生悲,一陣反胃感襲來,白雨幽捧著肚子乾嘔起來,終究吐了個乾淨,卻已經笑嘻嘻地把手捧在肚子上,作假似的輕打自己的肚皮,罵道:“你這個折磨人的小傢伙,和那個男人一樣不給我安生!!”
“雨幽,你……”伏雲霏心中百味沉雜,“你怎麼這般的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