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伸出手扶著宮墻, 就那么直直的瞅著他,瞅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絲毫不肯放過一處去。眼前的這張臉, 逐漸和記憶中的那張臉重合。驀地, 有一股酸澀之意襲上她的眼眶, 漲的滿滿的, 疼疼的,令她忽然有了想流淚的沖動。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大力攥緊一般,扯得生疼。那個曾經熱情幫助她的男子, 那個曾經愿意為她赴湯蹈火的男子,現在, 終不見。
陽光肆虐傾瀉而下, 大朵大朵的綻開在他的身后。然而, 他卻像是已經在黑夜里待慣了似的,表現出對這溫暖的極度不適應, 只是拼命想往黑暗中逃。那素來輕快明媚的眸子,如今被蒙上灰白之色,甚是刺痛人心。他的膚色,也像是很久未被陽光照過了,白得有些不正常, 看上去愈發觸目驚心。
喬宇大概是瞧出了唐凌眉宇之間隱藏的情緒, 他訕訕一笑, 開口解釋道:“現在的我, 幾乎很少和人接觸了……我如今在內務府, 雖然還沒混出個名堂,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 盡管可以來找我……”果然如其所說,他如今說話也不及原先那般爽利,而是很有些費力的感覺,聽得唐凌鼻子不由得一酸。
他深深地看了唐凌,忽然嘆了口氣,轉身欲離開。
眼見這邊無人,唐凌忽然飛身撲上去,從身后緊緊摟住了他。那身軀上瘦骨嶙峋的清晰觸感差點兒將她逼瘋,她的淚,一滴一滴的浸濕了他的衣衫,留下了一道道滾燙的烙印。他對她的好,她沒有忘,一刻都沒有忘。但是他如今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
喬宇身體一僵,手指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一絲慘笑停留在他的唇邊,顯得格外悚然。他輕輕地擋開她的手,聲音也輕得如同要隨風散去一般:“記得……來找我。”語畢,他整個人就迅速地離開,恍若根本未出現過一樣。
她是不知道自己心頭曾經的齷齪,他也沒有勇氣,向她一一坦白。他既想靠近,但又怕靠的太近,彼此傷害。
唐凌只覺得自己的臂彎驟然一空,帶動著她的心也是一空。她愕然的抬起眼眸,只看到他的影子倉皇逃離,像是在躲避著什么一般。雖然一直以來,她只把他當做一個可以交心的好友,但是眼前的這個情景,無一不令她止不住潸然淚下。
拭了淚,她抿了抿唇,勉強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緒,轉身朝著太醫院那個方向走過去。待到回來的時候,冤家路窄,居然又遇見了那個不可一世的宜常在。她估摸著是遛貓完畢,正準備回到自己的宮中,一見唐凌,眉梢一揚,唇角現出一抹不陰不陽的笑意來:“哦,是你?”她原本想問唐凌做什么去了,待到掃到唐凌手中的藥膏之時,忽然明白了些許,于是便點了點頭,接著冷笑著開口:“你的動作倒是迅速,還真是一個忠心護主之人。”
在宜常在身邊,除了那兩個小宮女之外,又多了一個宮女。那宮女似乎左側臉頰貼了一處膏藥,微長的劉海兒將她半張臉給遮住,此時她低著頭,令人絲毫看不出她的表情。而宜常在身上多了一件杏色披風,估摸著正是這個宮女拿來給她披上御寒的。
唐凌請安見禮之后,方回道:“宜常在謬贊,這不過是奴婢的本分。”語畢,她有些好奇的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那個宮女,總覺得那人看起來極為眼熟,卻是一時半會兒又不知在哪兒見過。因為那人的頭實在壓得太低,而且劉海又太厚,垂眸斂息,紋絲兒不響。她收回目光,心緒卻依然未得平靜。
宜常在可沒打算就這么容易的放過她,繞著她轉了一圈兒,眼尾上挑,冷哼了一聲道:“是么?連你家主子都不敢跟我叫板,你方才又在強出什么風頭?如今,你家主子不在這里,她畢竟是嬪,我且讓她三分,但是你卻不同了……”說到此處,她伸出自己長長的護甲,挑起了唐凌的下頜,甩了其一巴掌,將那句話補充完整:“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賤婢,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跪下!”
最后一句宜常在的尾音明顯上揚了許多,夾雜著些許忿忿之意。那捏著唐凌的手明顯一使勁,使得她控制不住身體的平衡跪了下來,雙膝重重砸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她感到臉頰火辣辣的疼,心內苦笑,卻不準備就此屈服,眼見得不遠處有一位嬪妃打扮的麗人前來,待到瞅清了那人的相貌之后,唐凌忽然開口道:“恪嬪娘娘!”
其實,她并未見過恪嬪,但是她卻是見過恪嬪之妹董青蓮,而且還見過恪嬪身邊的一個夏公公。眼下見了來人,形容舉止同董青蓮極為相像,一看便大致可以猜得出來是血親。那人身形單弱,似姣花照水,弱柳扶風,但是神情之間不怒自威的氣勢,又是董青蓮學不來的。而且在她身邊,那個夏公公正一臉諂媚的隨侍在側。所以,此人不是恪嬪又會是誰?
宜常在是背對著那個方向站著的,聽聞此言不由得一怔,立即轉過身,看見來人果然是恪嬪,心頭一緊,于是便見禮:“嬪妾見過恪嬪娘娘。”
恪嬪見此情景,倒也猜出了個七八分,作為在這宮里屹立不倒的高位嬪妃而言,察言觀色是必備的技能。她估摸著是宜常在又在這里教訓犯錯的小宮女了,眉心不由得一沉,頗有威嚴的開口道:“大庭廣眾之下,還不容你如此放肆。若是教訓小宮女的話,在自己的宮里悄悄兒也就罷了,何必弄得路人皆知?”
宜常在看來還是有點懼怕恪嬪的,聽了此言倒也不分辨,只是答了一句:“是。”
恪嬪見這邊無事,正要走人。唐凌心下不由得暗暗著忙,若是恪嬪走了,那誰來幫自己?那個宜常在,看上去就是一肚子壞水,還不知道會如何修理自己呢!心念及此,唐凌立即開口,就是這一句,終于成功地令恪嬪要走的腳步停了下來:“恪嬪娘娘,您可還記得董青蓮大少奶奶么?”
宜常在聽了這句,眉心微攢,看了一眼唐凌,不知道那個丫頭正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是也不好就這么突兀的開口說些什么,畢竟,她不認識董青蓮。
恪嬪轉過身,神色明顯一凜,看向唐凌的目光不由得犀利了三分:“你如何得知?”說到此處,她想起還有一個宜常在杵在旁邊,為了避免自己的家事被宜常在聽到,她便沒什么表情的看向宜常在,冷聲道:“你先退下罷。”
宜常在原本想待在一旁不動聲色的看戲呢,結果被恪嬪這么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多作糾纏,只得頷首告退:“是。”
恪嬪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冷冷的低聲啐了一口:“不過是仗著有幾分姿色罷了,說到底不過是賤人一個。”說完這句之后,她復又望向唐凌,依舊是用那種犀利的眼光盯過來,直盯得唐凌無從遁形:“現在該輪到你說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個宮里的?為何會認識青蓮妹妹?”
唐凌垂了眸,恭聲:“奴婢若凌,是梅嬪娘娘宮里的。大少奶奶的小少爺,是奴婢撫養大的。”
“哼,本宮當是誰呢,原來是梅嬪宮里的。她不過是一個軟柿子罷了,任誰都可以捏幾下,”說到此處,恪嬪想起了唐凌的最后一句話,不由得面露關切之色,聲音也放柔了些許,“本宮的外甥,如今可好?”
聽聞此言,唐凌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氣,看來恪嬪并不知道楚涵被林如畫搶去之事。略微放寬了心,她低眉順目的答道:“回恪嬪娘娘的話,小少爺一切安好。”但是林如畫搶走楚涵的事情,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十五,還不如化被動為主動:“但是奴婢不敢隱瞞恪嬪娘娘,小少爺已經被林如畫強行帶走,奴婢無奈,只得又了她去。但是奴婢可以幫恪嬪娘娘一個忙,替恪嬪娘娘除掉那個宜常在,令她再也不能復寵,如何?”
通過觀察恪嬪的表情,清晰可見她對宜常在恨得不輕,滿臉的妒意那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而且,從一個側面也可以看出,那位宜常在如今的榮寵之盛,圣眷之隆。要扳倒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才好,若是那恪嬪轉去幫林如畫去了,那自己可就處于不利的境地。
果然,一聽唐凌這話,恪嬪臉色頓時如同放光一般,眼眸一下子亮了。她明白這邊人多嘴雜,不是說話的地方,于是便稍微斂了神色,道:“你到本宮那兒來,有話慢慢說。本宮對你的話,很感興趣,看來梅嬪宮里也不盡是些無用之人罷。”
唐凌站起身,攤開掌心的藥膏,開口道:“娘娘厚愛,奴婢感激不盡。但是這藥膏還未送至梅嬪娘娘那里,她的手受了傷,還是需要及時上藥的好。”
梅嬪原本想讓自己身邊的宮女幫忙送藥,后來轉念一想,不可。若是這么做的話,不就向梅嬪表明,自己已經和她的宮女來往密切了么?所以,還需這若凌親自送過去才好。于是她略一點頭,便道:“好。但是要記住,千萬別露出了什么馬腳。”
唐凌同樣也慮到了這一層,頷首應聲:“娘娘放心,奴婢做事自有分寸。”
送完藥之后,唐凌便支開梅嬪身邊的宮女,離開了咸福宮,一個人悄悄地去了恪嬪的長春宮。遠遠觀之,這長春宮好不貴氣!宮殿齊整,翹角飛檐,無一不彰顯了華貴端莊大氣之感。在陽光的照耀下,愈發顯得氣氛格外莊嚴凝重。
自有宮女引進來,入了內殿。
空氣中籠罩了一縷似有若無的清芬,但是卻說不上來是何等香料,正中央那巨大的獸頭魚紋香鼎內正盤旋而上淡淡的青煙。水晶簾重重處,內榻上歪著一位單弱美人,眼眸微合,似在小憩。聽聞動靜之后,那雙眼睛立即睜了開來,所有的單弱驟然不見,一縷精光清晰地閃現在那人的眼眸中。她略一抬手,斂住了些許思緒,開口含笑道:“原來是若凌來了,起罷。”
唐凌便站直了身體,思索了片刻,方謹慎開口道:“除掉宜常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奴婢愿意一試。”
恪嬪點了下頭,扶了扶自己手腕上的碧水玉鐲:“本宮知曉。若你能成功,本宮愿意答應你一件事。”
“是,多謝娘娘,”唐凌心頭一凜,道,“可否請娘娘將最近宮中發生的大事和即將發生的大事告知于奴婢,奴婢好來仔細想想該如何行動。”
恪嬪沒料到唐凌會有此一問,沉思了會兒,方波瀾不驚的道:“前幾天封了一位靖王爺;明日有一場皇家馴獵;再過差不多半個月,就到了皇家去泰山祈福的日子。”
唐凌并不知曉楊杰正是那個獲封的靖王,前段時間她只知道楊杰有些神神秘秘,將合家遷往別處,說是要避什么風頭,但是具體原因卻并未說。眼下見恪嬪這么說,她心頭不由得一動,便接著問道:“泰山祈福,宜常在可否會去?”
恪嬪冷笑了一聲:“原本是嬪位以上的人才可以去,但是如今宜常在風頭正勁,難免皇上不會帶她同行。”
唐凌點了點頭,將這些事情牢牢記在心底:“既是如此,那奴婢就明白了,奴婢告退。”見恪嬪招了招手,她方施禮退下,在走到門口之時,恪嬪的聲音忽然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中:“本宮等著你的好消息。”
殿外陽光煦暖,但是看在唐凌眼里,卻有一股森然的冷意。
回到梅嬪的咸福宮,唐凌一進門,就看到梅嬪手中撫摸著一個精致的盒子,細長型的,約莫有半個手臂那么長。她的眼光癡癡的,隱約可見水光盈盈,一直瞅著那個盒子,像是在瞅著什么稀世珍寶似的,半分視線也不肯挪移。她聽到聲音,見到唐凌進來,面色有些尷尬。便將手中的盒子遞給一旁的宮女,命其收拾下去,這才道:“你回來了?”
“是,”唐凌頷首,湊過去關切的道,“方才在宮里遇見一個熟人,找他去了,所以拖拉了這么些時間,不知娘娘的手好些沒有?”這句半是真話半是扯謊,唐凌索性就來虛虛實實,不想讓梅嬪發現自己和恪嬪有聯系。
“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會這么快就好,不過說起來,抹了藥之后的確好了點,”說到此處,梅嬪忽然直視唐凌,輕聲開口,“你說的熟人,是喬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