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姬婭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萬世不易。誰知曉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氣?因上帝不過乃一偉大意志,以其專一之特性遍及萬物。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約瑟夫·格蘭維爾
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當初我是怎樣,在何時,甚至具體在什么地方與麗姬婭小姐相識的。打那之后許多年過去了,由于太多的痛苦,我的記憶力衰退?;蛟S,我現在之所以想不起上述幾點,實際上是因為我所愛之人的性格、罕見的學識、非凡但嫻靜的美色,以及她的那些低吟淺唱、撥動心弦、令人入迷的話語都曾是以那么平穩而隱秘的方式一點一滴地滲入我的心田,以至我從來就不曾察覺和知曉。但我相信,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以及后來的頻繁交往都是在萊茵河畔一座古老衰微的大城市。關于她的家庭,我肯定聽她談起過。那毫無疑問可以追溯到非常久遠的年代。麗姬婭!麗姬婭!雖說我正埋頭于那些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能使人遺世忘俗的研究,但僅憑這三個甜蜜的字眼——麗姬婭,就能使我眼前浮現出早已不在人世的她的身影。而此刻,當我提筆寫她之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對于這位曾是我的朋友、我的未婚妻,后來又成為我讀書的伙伴,最后終于成為我鐘愛的妻子的她,我居然從來就不知道其姓氏。就我的麗姬婭而言,難道這是她一個調皮的告誡?或我不該問這個問題是對我愛之深切的考驗?或這僅僅是我自己的一種任性——往至愛至忠的神龕上奉獻的一份浪漫?連事實本身我現在都只能模模糊糊地記起,那我全然忘卻產生該事實的原委或伴隨該事實的細節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實際上,如果真有那個被叫作羅曼司的神靈——如果在崇拜偶像的埃及真有那個蒼白的長有縹緲翅翼的伊什塔耳忒,如果真像人們所說是由她在主宰不吉利的婚姻,那我的婚姻肯定是由她主宰的。
然而,對一個非常珍貴的話題,我的記憶力還沒有讓我失望,那就是麗姬婭的身姿容貌。她身段頎長,略顯纖弱,在她彌留之時,竟至形銷骨立。要描繪出她的端莊、她的安詳、她的風姿,或者她輕盈裊娜的步態,那我的任何努力都將是徒勞。她來去就像一個影子。我從來就覺察不到她進入我房門關閉的書房,除非她把纖纖玉手輕輕摁在我的肩上,用低低的、甜甜的嗓音說出音樂般的話語。說到她美麗的臉龐,普天下沒有一個少女能與之相比,那種容光煥發只有在服用鴉片后的夢幻中才能見到——一種比翱翔在德羅斯島的女兒們夢境中的幻象更圣潔神妙的空靈飄逸的幻影。然而,她那張臉并不屬于異教徒的經典著作錯誤地教導我們去崇拜的那種端正的類型。培根在論及形形色色的美時說:“絕色者之五官比例定有異處。”然而,盡管我看出麗姬婭那張臉并不符合古典規范,盡管我發現她的美堪稱“絕色”并覺得那美中充滿了“異點”,但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不規范之處,也覓不見我所理解的“異”。我曾端詳過那高潔而蒼白的額頂——真是白璧無瑕,實際上,用這個字眼來形容如此圣潔的端莊是多么平淡!那象牙般純凈的肌膚,那寬闊而恬靜的天庭,左右鬢角之上那柔和的輪廓,然后就是那頭烏黑、油亮、濃密而自然卷曲的秀發,真是充分解釋了荷馬式形容詞“風信子般的”之真正含義!我曾諦視過那線條優雅的鼻子——我只在希伯來人優雅的浮雕中看見過一種相似的完美,兩者都有同樣光滑細膩的表面,有同樣幾乎看不出曲線的鼻梁,有同樣和諧地微鼓并表現出靈魂之自由的鼻孔。我曾細看過那張可愛的嘴,那真是天地間登峰造極的杰作——短短上唇那典雅的曲線,下唇那絲柔和而性感的睡意,那會嬉笑的波紋,那會說話的韻律,還有當她露出清澈、嫻靜但又最粲然的微笑之時,那兩排反射每一道圣光的亮晶晶的皓齒。我曾凝望過那下頜的塑形,在那兒我發現了希臘人所有的那種闊大而不失秀媚、莊重而不失柔和、圓潤中透出超凡脫俗之氣的輪廓,這種輪廓,阿波羅神只讓雅典人的兒子克萊奧梅尼斯在夢中見過。而當時,我還窺視過麗姬婭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說到眼睛,我們就沒法從古代找到比擬了。在我心愛之人的那對眸子里,很可能就藏著培根所暗示的那個秘密。我必須相信,那雙眼睛比我們這個種族一般人的眼睛大得多。它們甚至比諾爾亞德山谷東方部族那種最圓的羚羊般的眼睛還圓。可是只是偶爾,在她最激昂興奮的瞬息,麗姬婭的這一特征才會稍稍引人注目。而在這樣的時刻,她的美——也許在我熾熱的想象中顯得是這樣,就是超越天堂或人間的無雙之美,就是土耳其神話中天國玉女的絕世之美。那雙眼睛的顏色是純然的烏黑,眼睛上蓋著又黑又長的睫毛。兩道略顯參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然而,我在那雙眼睛里所發現的“異點”具有一種與其面部的塑形、韻致與光彩都不同的性質,而這終究還得從“眼神”里去找原因。啊,多蒼白的字眼!單是在它窈然無際的含義之后,我們掩飾了多少對靈性的無知。麗姬婭的眼神喲,我是怎樣長時間地對它沉思冥想!我又是如何用整整一個夏夜努力去把它窺測!那眼神是什么,那比德謨克利特那口井還深的東西,那深深藏在我心愛之人瞳孔里的東西,它到底是什么?我一心想要領悟那種眼神。那雙眼睛喲,那雙又大又亮的非凡的眼睛喲!它們于我成了麗達的雙子星座,我于它們則成了虔敬的星象學家。
在許許多多心理學上令人費解的異態現象中,最令人激動的莫過于這樣一種現象——我相信學校里從不提及,那就是當我們竭力要追憶某件早已遺忘的往事時,我們常常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想起來了,可結果未能想起來。我在窺測麗姬婭那雙眼睛時就常常是這樣,每次我都覺得馬上就會悟出那眼神的全部深意,覺得自己馬上就會茅塞頓開,可終于未能貫通,以至最后又不甚了了?。ㄕ嫫婀郑叮婀值昧钊瞬豢伤甲h?。┒跇O其普通的天地萬物之中,我竟發現了許多與那種眼神的相似之處。我的意思是說,自從麗姬婭的美潛入我的靈魂并像供奉于一座神龕那樣永駐我心之后,我就從這個物質世界的無數存在中獲得了一種情感,那種像我在窺視麗姬婭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時所感覺到的那樣的情感。但我尚不能給那種情感下定義,也不能分析它,甚至沒法持續地對它進行仔細地觀察。讓我再說一遍,我往往在觀看一棵迅速生長的青藤之時,在凝望一只飛蛾、一只蝴蝶、一只蟲蛹、一條流淌的小溪之時,體驗到那種情感;眺望大海之時、看見流星隕落之時,我感受到那種情感;從耄耋老人的目光中,我體會到那種情感;當用望遠鏡窺視夜空的一兩顆星星之時(尤其是窺視天琴座α星旁那顆六等食變星時),我意識到那種情感;弦樂器的某種聲音,使我心里充滿那種情感;書籍中的某些片段,使我胸中縈繞那種情感。在其他數不清的這類事例中,我清楚地記得約瑟夫·格蘭維爾一部書中的一段話(也許僅僅是因為它離奇——誰說得準)從來都會激起我那種情感:“意志就在其中,意志萬世不易。誰知曉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氣?因上帝不過乃一偉大意志,以其專一之特性遍及萬物。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漫長的歲月以及后來對歲月的回顧,已使我真能看出在這位英國倫理學家的這段話與麗姬婭的某種性格之間有某種細微的聯系。她的思想、行為或言談中的一種專一,或許就是那偉大意志之結果,或至少是一種反映,只不過在我們長期的交往之中,那種偉大的意志未能有其他更直接的顯露罷了。在我所認識的所有女人中,外表始終安然恬靜的麗姬婭其實是冷酷而騷動的激情之鷹最慘烈的犧牲品。對那種激情我不能做出評判,除非憑著那雙在突然高興之時大得不可思議、大得令我吃驚的眼睛;憑著她低聲細語之中所包含的那種近乎于魔幻般的甜蜜、抑揚、清晰與溫和;憑著她習慣性的不經之談中那種咄咄逼人之勢(這種勢頭與她文靜的說話方式形成對照,因而更顯猛烈)。
我已經提到過麗姬婭的學識,那真是廣博之至,我從不知道女人有這般博學。她精通各種古典語言,而就我所通曉的歐洲各種現代語言來說,我從來沒發現她錯過一詞一句。實際上,就任何一個她最喜歡的題目(她之所以喜歡僅僅是因為那在自夸博學的經院中被認為是最深奧的題目),我又何曾發現她出過差錯?我妻子的這一特點只是在最近這段時間才那么格外地、令人激動地喚起了我的注意!我剛才說,我從不知道女人有她那般廣博的學識——可是,天底下哪兒又有男人能成功地研究包括倫理學、物理學和數學在內的所有學問?我當時并不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意識到麗姬婭的學識是如此博大,如此令人震驚;但我仍充分地意識到她對我擁有至高無上的支配權,懷著一種孩子氣的信任,在我們婚后的早些年里,我一直由她領著去穿越我所醉心的形而上學那個混沌世界。當她俯身于我身邊,指導我研究那些很少有人研究、世人知之甚少的學問時,我是多么的躊躇滿志、欣喜若狂,心里懷著多少憧憬和希望。我實實在在地感到那美妙的遠景正在我面前慢慢展開,沿著那漫長的、燦爛的、人跡罕至的道路,我最終將獲得一種因為太珍奇神圣而不能不禁絕于世人的智慧!
所以,當幾年后眼見我已打好基礎的前程不翼而飛,乘風而去,我心中那種悲哀當然會無以復加。沒有了麗姬婭,我不過是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單是她的相伴,單是她的講解,就曾使我倆潛心研究的先驗論中的許多奧秘豁然開朗。沒有了她眼睛燦爛的光芒,輕靈絕妙的文字變得比鉛還呆板凝重。當時,
那雙眼睛越來越難得照射到我所讀的書頁上。麗姬婭病了。那雙熱切的眼睛閃爍出一種太——太輝煌的光焰,那些蒼白的手指呈現出透著死亡氣息的顏色,哪怕最柔和的一點兒感情波動,那高潔額頂的青筋也會激烈地起伏。我看出她已經命在旦夕,我內心已在悄悄地與猙獰的死神抗爭。而令我驚訝的是,我多情的妻子對死亡的抗爭比我還激烈。她堅強的性格中有許多東西使我一直認為,死神降臨于她時絕不會給她帶來恐怖,可事實并非如此。她對死神的頑強抵抗和拼命掙扎之場景絕非筆墨所能描繪。眼睜睜看著那副可憐的慘狀,我心里一陣陣痛苦地呻吟。我本該對她進行安慰,我本該對她曉之以理,但是,面對她那種強烈得近乎瘋狂的求生欲望——生,只求生——我知道安慰和曉之以理無異于癡人說夢。然而,雖說她的靈魂一直在進行著最激烈頑強的掙扎,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瞬,她舉止上始終如一的平靜才被動搖。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更加微弱,可我不愿詳述那些平靜的話語所包含的瘋狂的意義。當我神情恍惚地側耳傾聽她說話之時,我眩暈的大腦聽到的仿佛是一種來自天外的悅耳的聲音,一種世人從不曾知曉的臆想和渴望。
她愛我,這一點我從不懷疑,說不定我早就輕而易舉地意識到在她這樣一個女人的心中,愛也一定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愛。只是在她彌留之際,我才完全為她的愛之深切所感動。她久久地緊握住我的手,想一吐她心中對我那種比激情更強烈、比忠貞更永恒、早已升華為至尊至愛的一腔情愫。我怎么配消受這一番賜恩降福的表白?我怎么該承受我心愛之人在傾訴衷情之后就要死去這一災禍?可我實在不忍細述這個話題。讓我只說一點,正是面對麗姬婭以難以想象的柔情,癡戀一個不值得她愛的人,我才終于明白了她對即將離去的生命那么熱切而瘋狂地留戀的真正原因。而我所不能描述的,我所無力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熱切的企盼——正是這樣一種對生命,僅僅對生命的最強烈的渴望。
在她臨死那天晚上的半夜時分,她明確地示意我坐到她身邊,讓我把她前幾天剛寫的一首詩再朗讀一遍。我遵從她的吩咐,朗讀了那首詩:
瞧!這是個喜慶之夜
在最近這些寂寞的年頭!
一群天使,收攏翅膀,
遮好面紗,掩住淚流,
坐在一個劇場,觀看
一出希望與恐怖之劇,
此時樂隊間間斷斷
奏出天外之曲。
裝扮成上帝的一群小丑,
嘰嘰咕咕,自言自語,
從舞臺這頭飛到那頭——
他們只是木偶,來來去去
全由許多無形物支配,
無形物不斷把場景變換,
從它們禿鷹的翅膀內
拍出看不見的災難!
那出雜劇!——哦,請相信
將不會被人遺忘!
因為那些抓不住它的人
永遠在追求的幻想,
因為一個永遠旋轉的怪圈
最后總是轉回原處,
因為情節之靈魂多是罪愆,
充滿瘋狂,充滿恐怖。
但是,看,就在那群小丑之中
闖進了一個蠕動的怪物!
那可怕的怪物渾身血紅
從舞臺角落里扭動而出!
它扭動——扭動!真是可怕,
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
天使們嗚咽,見爬蟲毒牙
正把淋淋人血浸染。
熄滅——熄滅——熄滅燈光!
罩住每一個哆嗦的影子,
大幕像一塊裹尸布一樣,
倏然落下像暴風驟雨,
這時臉色蒼白的天使,
摘下面紗,起身,肯定
這是一幕叫《人》的悲劇,
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蟲。
“哦,上帝!”我剛一讀完詩,麗姬婭掙扎著站起身來,高高地伸出痙攣的雙臂,用微弱的聲音呼喊著,“哦,上帝!哦,圣父!難道這些事情符合天道?難道這個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一次?難道我們在你心中毫不重要?有誰——誰知曉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氣?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緊接著,仿佛被這陣感情耗盡了精力,她任憑兩只雪白的胳臂無力地垂下,然后折回她的床上,莊重地等死神來臨。在她最后的一陣嘆息中,交織著幾聲低低的話語,我俯下身把耳朵湊到她嘴邊,又清楚地聽到了格蘭維爾那段話中的最后一句:“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她死了,痛不欲生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獨自一人住在萊茵河畔那座陰沉破敗的城市。我并不缺少世人所謂的錢財。麗姬婭帶給我的財富遠比命運帶給一般人的還多。所以,經過幾個月令人倦乏且漫無目的的游蕩之后,我在美麗的英格蘭一個最荒涼僻陋、渺無人跡的地方買下了一座我不想說出其名字的修道院,并對它進行了一番維修。那座宏大建筑的幽暗陰郁,周圍近乎于原始的滿目凄涼,由那寺院和荒郊所聯想到的說不盡的憂愁、道不完的記憶,非常符合我當時萬念俱灰的心情,正是這種心情把我驅趕到了異國他鄉的荒郊曠野。不過,雖然修道院那被青藤綠苔掩映的凋零殘頹的外表沒有改變,但我以一種孩子般的乖僻,或許還懷著一絲忘情消愁的希望,讓整個室內顯示出一派帝王般的豪華靡麗。對這種鋪張而荒唐的居室布置,我從小就有一種嗜好,而現在似乎是趁我悲傷得神志恍惚,那種嗜好又死灰復燃。哦,從那些光怪陸離的帷簾幔帳,從那些莊嚴肅穆的埃及木刻,從那些雜亂無章的壁飾和家具,從那些金絲簇絨地毯上怪誕的圖案,我覺得一定能看出我當初的早期癲狂癥!我早已成為被鴉片束縛的奴隸,我的日常生活都彌漫著我夢幻中的色彩。但我不能停下來細說這些荒唐之事。還是讓我來談談那個該被永遠詛咒的房間,在一陣突發的精神恍惚中,我從教堂圣壇前娶回了來自特里緬因的金發碧眼的羅維娜·特里梵依小姐,作為我的新娘——作為我難以忘懷的麗姬婭的替身——我領著她進了那個房間。
時至今日,那間新房里的擺設和裝飾之每一細節對我都還歷歷在目。新娘那高貴的雙親難道沒有靈魂,因為貪戀金錢竟允許他們如此可愛的女兒、一位如此可愛的少女,跨入如此裝飾的一個房間?我已經說過,我精確地記得那個房間的所有細節,但我可悲地忘記了更重要的總體布局——在那種稀奇古怪的布置中,我所能記得的就是雜亂無章、毫無條理。那個房間在城堡式的修道院中一座高高的塔樓上,房間呈五邊形,十分寬敞。五邊形朝南的那一邊以窗代墻,鑲著一整塊巨大的未經分割的威尼斯玻璃,玻璃被染成鉛色,以至透過窗戶照在室內物件上的陽光或月光都帶有一種灰蒙蒙、陰森森的色澤。那扇巨窗的上部掩映著縱橫交錯的枝蔓,那是一根沿塔樓外墻向上攀緣的古藤。房間的頂棚是極高而陰沉的橡木穹隆,上面精心裝飾著半是哥特式半是特洛伊式的最奇妙荒誕的圖案。從那陰郁的穹隆正中幽深之處,由一根長環金鏈垂下一只巨大的撒拉遜式金香爐,香爐的孔眼設計得十分精巧,以至繚繞縈回的斑斕煙火看上去宛若金蛇狂舞。
一些東方式樣的褥榻和金燭臺放在房間的各處,還有那張新婚之床,床是低矮的印度式樣,用堅硬的黑檀木精雕細鏤,上方罩著一頂棺衣似的床罩。房間的五個角落各豎立著一口巨大的黑色花崗石棺槨,這些棺槨都是從正對著盧克索古城的法老墓中挖掘出來的,古老的棺蓋上布滿了不知年代的雕刻??墒?,哦!那房間最奇妙的裝飾就在于那些帷簾幔帳。房間的墻壁很高,甚至高得不成比例——從墻頂到墻腳都重重疊疊地垂著看上去沉甸甸的各式幔帳。幔帳的質地與腳下的地毯、褥榻上的罩單、床上方的華蓋以及那半掩著窗戶的羅紋巨幅窗簾一樣,都是最貴重的金絲簇絨。簇絨上以不規則的間距點綴著一團團直徑約為一英尺的怪異的圖案,在幔帳上形成各種黑乎乎的花樣。只有從一個角度望去,那些圖案才會產生真正的怪異效果。經過一番當時很流行但實際上古已有之的精巧設計,那些幔帳看上去真是變化萬千。對一個剛進屋的人,它們只顯出奇形怪狀;人再往里走,那種奇形怪狀便慢慢消失;當觀者在房間里一步步移動,他就會看見四周出現無數諾曼底人迷信中的幽靈,或出家人邪夢中的幻影。幔帳后面,一股人為的循環不息的強風更加強了那種變化不定的魔幻效果——賦予室內的一切一種恐怖不安的生動。
就在這樣的一座邸宅里,就在這樣的一間新房中,我和羅維娜小姐度過了我們新婚蜜月中那些并不圣潔的日子,基本上還算過得無憂無慮。我不能不覺察到我的妻子害怕我喜怒無常的脾性——她躲著我,而且說不上愛我,可是這反倒令我暗暗高興。我也以一種只有魔鬼才會有的惡意嫌棄她。我又回憶起麗姬婭(哦,懷著一種多么深切的哀悼),我心愛的、端莊的、玉殞香消的麗姬婭。我沉迷于回想她的純潔、她的睿智、她的高貴、她的飄逸,以及她那如火如荼的至尊至愛。當時我心中那團火比她的如火如荼還猛烈。在我吸食鴉片后的夢境之中,我會一聲聲地呼喚她的名字,在夜晚萬籟俱寂之時,或白晝在深壑幽谷之間,似乎憑著對亡妻的這種追憶緬懷、神往渴慕、朝思暮想,我就能使她重返她已舍棄的人生之路,她能永遠舍棄嗎?
大約婚后第
二個月開始,羅維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使她形容憔悴的發燒弄得她夜夜不寧,而就在她昏沉恍惚之中,她向我談起那塔樓上房間里和周圍的聲音和動靜,我認為那不過是她病中的胡思亂想,不然也許就是房間本身那種光影變幻的結果。她的病情逐漸好轉,最后終于痊愈。然而,只過了很短一段時間,第二場更嚴重的疾病又把她拋上了病榻,而她本來就孱弱的身子再也沒能從這場罹病中完全康復。從那以后,她的病經常復發,而且發病的周期越來越短,這使得醫生們大惑不解,所有的醫療手段均不見效。隨著那顯然已侵入膏肓以至靠人力已無法祛除的痼疾日益加重,我同時發現她越來越容易緊張,越來越容易焦躁,常常因為一些細小的動靜而產生恐懼。她又開始談起她曾提到過的幔帳間那種輕微的聲音和異常的動靜,而且談得更加頻繁,更加固執。
9月末的一天晚上,她對這個煩心的話題異乎尋常的強調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剛從一陣迷迷糊糊中醒來,而我剛才一直又急又怕地在留心她面部的抽搐。我坐在她那張黑檀木床旁邊的一張印度式褥榻上。她半欠著身子非常認真地向我低聲講述她剛才聽到而我未能聽見的聲音,講述她剛才所看見而我未能看見的情景。幔帳后風正急速吹過,我真想告訴她(讓我承認,我要說的我自己也不能盡然相信),那些幾乎聽不見的聲息和墻頭輕輕變幻著的影子,不過是風造成的結果。但彌漫在她臉上的那一層死一般的蒼白向我表明,我想安慰她的努力將徒然無益。她眼看要暈過去,而塔樓上又喚不來仆人。這時我想起了醫生吩咐讓她喝的那瓶淡酒,于是起身穿過房間去取。但是,當我走到香爐映出的光亮中時,兩件令人驚訝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先是覺得一個雖說看不見但能感知的物體從我身邊輕輕晃過,接著我看見在被香爐彩光映亮的金絲地毯的正中央有一個影子,一個模模糊糊、隱隱約約、裊裊婷婷的影子,正如那種可能被人幻想成幽靈的影子。不過,我當時正處于因無節制地服用鴉片而產生的興奮之中,所以對耳聞目睹的異象不大在意,也沒把它們告訴羅維娜。我找到酒,再次穿過房間,斟了滿滿一杯,然后將酒湊到羅維娜唇邊。這時,她已稍稍清醒了一點兒,自己伸手接過了酒杯,于是我在身邊的一張褥榻上坐下,兩眼緊緊地盯著她。
就在這時,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床邊的地毯上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接著,當羅維娜正舉杯湊向嘴邊之時,我看見,或者說不定是我幻想自己看見,三四滴亮晶晶紅艷艷的流汁,從房間空氣中某個無形的泉眼中滲出,滴進了羅維娜手中的酒杯。雖說我親眼目睹,但羅維娜并未看見。她沒有絲毫猶豫地喝下了那杯淡酒,而我也忍住沒把所見之事告訴她,畢竟我還是認為那很有可能是一種幻覺,是由羅維娜的恐懼、過量的鴉片以及那深更半夜給我造成的病態的幻覺。
然而我不能對我的知覺隱瞞這樣一個事實,就在我妻子吞下那杯滴進紅液的酒后,她的病情突然急劇惡化,以至到事情發生的第三天晚上,她的侍女們已開始為她準備后事,而到第四天晚上,在那個曾接納她作為我的新娘的怪異房間里,只剩我孤零零地坐在那兒陪伴她蓋著裹尸布的尸體。服用鴉片之后所產生的影影綽綽的幻象在我眼前飛來舞去。我用不安的眼光凝視屋角那些黑色大理石棺槨,凝視幔帳上那些千變萬化的圖案,凝視頭頂上那些繚繞縈回于金香爐的斑斕煙火。最后,當我想到前幾天夜里發生的事,我的目光落到了我曾看見那個暗影的被香爐彩光映亮的地毯中央。但那兒不再有那個影子,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隨之把目光轉向床上那具蒼白而僵硬的尸體。驀然間,無數對麗姬婭的回憶又向我涌來,于是那種說不出的悲傷又像滾滾洪水涌上我的心頭,我曾經懷著那種悲傷看著她這樣被裹尸布覆蓋。夜深了,我仍懷著一腔痛苦的思緒追憶著我唯一刻骨銘心地深愛的女人,而我的眼睛則一直呆呆地望著羅維娜的尸體。
大約是在夜半時分,也可能是在午夜前后,因為我當時并沒去留心時間,一聲嗚咽,一聲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的嗚咽,突然把我從冥想中驚醒。我覺得嗚咽聲是來自那張黑檀木床,那張靈床。我懷著一種迷信的恐懼側耳細聽,可那個聲音沒再重復。我再睜大眼睛細看那尸體,可尸體也沒有絲毫動靜。然而我剛才不可能聽錯。不管那聲嗚咽多么輕微,我的確聽到了那個聲音,而且我的靈魂早已清醒。這下我開始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具尸體。可過了好一陣仍然沒看出任何能解開剛才那謎團的跡象。最后我終于明確無誤地看見,在她兩邊臉頰上,順著眼瞼周圍那些微陷的細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潮正在泛起。由于一種人類的語言不足以描繪的莫名恐懼,我坐在那兒只覺得心跳停止,四肢僵硬。但一種責任感終于使我恢復了鎮靜。
我不能再懷疑是我們把后事料理得過于倉促,我不再懷疑羅維娜還活著。現在需要的是馬上進行搶救。但塔樓和仆人住的地方是分開的,從塔樓上沒法喚來他們,我要去叫仆人來幫忙,就得離開房間好一陣,而我當時不能冒險那么做。于是我便一個人努力要喚回那縷還在飄蕩的游魂。過了一會兒,連剛才那點兒生氣也完全消失,臉頰和眼圈周圍那點兒血色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一片大理石般的蒼白。嘴唇變得比剛才更枯皺,萎縮成一副可怕的死相。一種滑膩膩的冰涼迅速在尸體表面蔓延,接下來便是照常的僵硬。我戰栗著頹然坐回我剛才一驚而起的那張褥榻,再一次沉湎于麗姬婭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
一小時就這樣一晃而過,這時(難道真有可能)我第二次聽見從床的方向傳來隱約的聲音。我在極度的恐懼中屏息聆聽。聲音再次傳來,是一聲嘆息。我一個箭步沖到尸體跟前,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兩片嘴唇輕輕一動,隨之微微松開,露出一排燦如明珠的牙齒。我充滿于心的恐懼中又摻和進幾分驚詫,一時間我覺得眼睛發花,頭腦眩暈,費了好大勁兒我才終于振作起來,開始履行責任感再次召喚我去履行的義務。這時,額頂、臉頰和咽喉上都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一股可感知的暖流迅速傳遍整個軀體,甚至連心臟也有了輕微的搏動。羅維娜活了。
這下我更是勁頭十足地埋頭于這項起死回生的工作。我擦熱了她的太陽穴,洗凈了她的兩只手,采取了每一項單憑經驗而不消看醫書就知道的措施。但我的努力終歸徒然。驀地,那紅暈消失了,搏動停止了,嘴唇又恢復了那副死相,繼而整個軀體又變得冷冰冰、白森森、直挺挺,又顯出枯萎的輪廓,又顯出幾天來作為一具死尸所具有的全部討厭的特征。
我又一次沉溺于對麗姬婭的幻想——而又一次(真不可思議,我現在寫下這件事時還不寒而栗),一聲幽幽的嗚咽又一次從黑檀木床傳進我的耳朵??晌腋蓡岱堑脷v數那天夜里一次又一次莫可名狀的恐怖?干嗎非得細說在黎明到來之前,那出復活的恐怖劇是如何一幕幕地重演?那一次次可怕的復活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再次墜入一種更加不可改變、更加萬劫不復的死亡?那一次次痛苦的死亡是如何展現出與某個看不見的對手的一番抗爭?而那一次次的抗爭又是如何伴隨著尸體外觀上那種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急劇變化?還是讓我趕快把故事講完吧。
那個恐怖之夜的大部分時間已折騰過去,而早已死去的她又開始動彈。這次動彈比前幾次都更富活力,盡管動彈是發自一次最可怕、最無望的死亡。我早已放棄了努力或說停止了搶救,只是一動不動地僵坐在褥榻上,聽天由命地被一陣強烈的感情旋風所俘獲,在這陣旋風中,極度的恐懼也許是最不可怕、最不耗神的一種感情了。我再說一遍,那尸體又在動彈,而且比前幾次更有生氣。生命的色彩伴著一種罕見的元氣泛起在那張臉上,那僵直的四肢也完全松弛,若不是那雙眼睛依然緊閉,若不是那層裹尸布依然證明那身軀就要被送進墳墓,我說不定會幻想羅維娜真的已經完全掙脫了死神的羈絆。即便那種幻想在當時也不甚合乎情理,可當那纏著裹尸布的軀體翻身下床,像夢游者一樣閉著眼睛,邁著纖弱的步子顫顫悠悠但實實在在、明明白白地走到房間中央之時,我至少不能再懷疑了。
我沒有發抖,沒有動彈,因為那個軀體的身姿、風度和神采使我產生了無數難以言傳的想象,這些想象猛然涌進我的腦際,一下子使我僵直冰冷得像一塊石頭。我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凝視著那個幻影。我的思緒變得異常紊亂,一種難以抑制的瘋狂的騷亂。站在我眼前的真是活生生的羅維娜嗎?真是完完全全的羅維娜嗎?真是那個來自特里緬因的金發碧眼的羅維娜·特里梵依小姐嗎?為什么,為什么我會懷疑這點?裹尸布就沉甸甸地垂在那張嘴邊,可難道它不是羅維娜活著時的那張嘴?還有那臉頰,上面有兩朵在她生命之春天里開過的紅玫瑰。不錯,這很有可能就是羅維娜生前的粉面桃腮。還有那下頜,伴著她健康時有過的酒窩,這些難道會不是她的?但是,難道她生病以來還在長高?是怎樣一種形容不出的瘋狂使我產生了那個念頭?
我朝前一撲,伸手去抓她的腳。她往后一縮,躲開了我的觸碰,讓那層裹尸布從她頭頂滑脫,溢出一頭長長的、濃密的、蓬松的秀發,飄拂在房間里流動的空氣中。那頭秀發的顏色比夜晚的翅膀還黑!緊接著,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慢慢睜開了眼睛?!澳敲?,至少,”我失聲驚呼,“至少我不會,我絕不會弄錯,這雙圓圓的、烏黑的、目光熱切的眼睛屬于我失去的愛人——屬于她——屬于麗姬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