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師離開水手艙(前艙)后的幾分鐘里,奧古斯塔斯完全死心了,以為自己絕不可能活著離開那個臥鋪。這時,他決定只要一有人下來就馬上告訴他我的情況,心想與其讓我在艙底渴死,還不如讓我在那幫歹徒手中碰碰運氣。當時,我已在底艙關了整整十天,而我那罐水連喝四天也不夠。當他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時,一個念頭忽然鉆進他的腦子,他想也許可以通過主底艙與我取得聯系。要是在其他情況下,這樣做將面臨的困難和危險或許會阻止他進行嘗試;可當時他無論如何都性命難保,因此也就不怕再失去什么,于是他集中心思考慮這件事情。
首先要考慮的就是那副手銬。開始他覺得沒法擺脫它們,并擔心自己的計劃第一步就行不通。經過一番琢磨,他發現只需縮緊拳頭,兩只手就可以不太費力地從銬環中滑出或滑進,這種手銬完全不適合用來束縛年輕人,他們較小的骨頭使他們的手更容易擠壓收縮。這下他解開腳上的繩子,并把繩子擺好,以防萬一有人來時能迅速地把腳重新捆上。然后,他開始查看鄰近他那個下鋪的艙壁。那里的隔板是軟質松木,而且只有一英寸厚,他看出費不了多大勁兒就能撬開。這時,前升降口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他剛來得及把右手伸進銬環(手銬一直戴在左手腕上)并拉起繩子在腳踝上套了個活結,德克·彼得斯就下艙來了,跟在他身后的虎立即跳上臥鋪并躺了下來。虎是由奧古斯塔斯帶上船的,他知道我與這條狗難舍難分,心想帶它來伴我航行,我一定會高興。他把我藏入底艙后,隨即就去我家帶出了虎,但他下底艙給我留懷表那次忘了告訴我這件事。自船上發生叛變后,奧古斯塔斯就一直沒再看見過虎,他以為它已經死了,早被大副手下的某個暴徒扔到海里去了。后來才知道,它似乎是鉆進了一條捕鯨小艇下邊的一個洞,但那個洞窄得不容它轉身,結果它被卡在了那里。彼得斯發現并把它救出,懷著一種令我朋友感激不盡的好意,他現在把狗帶進水手艙與我朋友做伴,同時留下了一些腌牛肉、煮土豆和一小罐水;然后他就上甲板去了,臨走前許諾第二天再多送些吃的下來。
待他走后,奧古斯塔斯脫下手銬并解開腳上的繩子,然后掀開他鋪上那床墊子的頂端,用他隨身攜帶的折刀(因為那伙歹徒沒想到搜他的身)用力切削一塊隔板,他把下刀處選在盡可能靠近鋪面的位置,這樣如果有人突然進艙,他可以很快將掀起的墊端放回原處,擋住已經被他削開的地方。但在那天剩下的時候,再沒有人來過前艙,當夜晚來臨,他已經完全削斷了那塊隔板的一端。這里應該說明一下,自從叛亂之后,船員們就沒有一人再住水手艙,他們全都搬到了主艙內,在那兒享受巴納德船長留下來的好酒和精美食品,除了航行必要的操作外什么也不管。后來表明,這種情況對我和奧古斯塔斯是一種幸運,因為若不是那樣,他也許不可能到達我藏身的艙底。事實上,他信心十足地繼續實行他的計劃。不過,待他第二次削斷那塊隔板時,天已快亮(第二個削口位于第一個削口之上一英尺處)了,這樣便形成了一個他能輕易鉆過的通往底層主甲板的洞。他從洞口來到底層甲板,并沒費多大周折就到了底艙蓋前,盡管到那兒他必須爬過層層重疊的油桶,那些油桶堆得都快頂著甲板了,剩下的空隙勉強夠他爬過。到達底艙蓋后,他發現虎也鉆了下來,并從兩排油桶間擠到了他身邊。當時要在天亮前到達我的藏身之處時間已不夠,主要的困難還在于穿過底艙那些堆得又亂又擠的裝載物。所以他決定返回,等第二天晚上再下來。抱著這一目的,他開始松開艙蓋,以便再下來時能盡可能節約時間。他剛把艙蓋松開,虎便急切地撲到虛開的一條縫前,用鼻子嗅了一陣,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同時用前爪使勁兒抓艙蓋,仿佛急于把它移開。從它這番舉動可以看出,它無疑已發現我在底艙,而奧古斯塔斯認為,如果放它下來,它也許能夠自己找到我。這時,
他想到了給我送信,因為當務之急是告訴我別試圖沖出底艙,至少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還不能出去,而且他計劃中的第二天與我會面也不能打包票。后來證明,他想到送信這個念頭真值得慶幸:因為要不是收到了那張字條,我肯定會不顧一切地匆匆采取某種行動,這樣無疑會驚動那幫歹徒,而我倆很可能會因此喪命。
決定寫信之后,面臨的困難就是書寫工具。一根舊牙簽很快被做成了筆,而這全靠摸索著進行,因為上下甲板之間漆黑一團。從一封信的背面裁下了足夠的紙——那封信是最初偽造的羅斯先生來信,但因為筆跡模仿得不太像,奧古斯塔斯重寫了一封,同時非常幸運地把第一封順手揣進了外衣口袋,沒想到它這時正好派上了用場。這下就只差墨水了,而奧古斯塔斯馬上就找到了代用品。他用折刀在指尖劃開一個小切口——這個部位的傷口通常流血較多。便條當即寫成,就當時的情勢而論,可以說寫得相當不錯。它簡略地說明了船上發生的叛變;談到了巴納德船長已被放漂;并通知我很快就會有救濟物送來,但告誡我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字條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寫此信蘸的是血——你的命全靠藏著別動”。
字條拴在狗身上之后,狗被放進了底艙,而奧古斯塔斯則盡快地回到了上面,并確信他離開期間沒人進過水手艙。為了遮掩隔板上的洞口,他把折刀插在洞口上方,并把一件他在艙鋪上找到的水手上裝掛在刀柄上。然后,他重新戴上手銬,重新把那條繩子捆在腳上。
他剛把一切弄好,德克·彼得斯就下艙來了,他醉得很厲害,但興致勃勃,并為我的朋友帶來了他許諾過的當天的給養。這包括六個很大的愛爾蘭烤土豆和一大罐水。他在艙鋪旁邊的一只箱子上坐了一陣,無拘無束地談起那位大副和一些與“逆戟鯨”號有關的事情。他的行為非常詭秘,甚至可以說非常古怪。奧古斯塔斯曾一度為他怪異的行為而感到驚恐。不過,他終于起身上了甲板,臨走時口齒不清地保證第二天要為他這名囚徒帶來好吃的東西。那天還有兩名船員(捕鯨炮手)與那位廚師一道下過水手艙,三個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和彼得斯一樣,他們談起他們的計劃時無所顧忌,毫不保留。從他們的談話中可以聽出,似乎反叛者內部對雙桅船的最終航向存在著嚴重分歧,除了要襲擊那艘他們隨時都渴望碰見的從佛得角群島駛來的船之外,他們在其他任何方面意見都不一致。照可以確定的情況來看,叛變之所以發生并非完全出于掠奪。大副個人對巴納德船長的不滿也是個重要原因。現在叛變者似乎主要分成了兩幫——一幫聽大副指揮,另一幫以廚師為首。前一伙人計劃搶奪最先遇上的一條合適的船,并去西印度洋群島的某座島嶼把它裝備成海盜船。但包括彼得斯在內的更強的另一伙人則一心要按照既定航線去南太平洋;到那兒后要么捕鯨,要么根據情況再做打算。彼得斯曾多次去南太平洋地區,他的描述對那些在獲利與尋樂之間舉棋不定的反叛者有很大影響。他詳細講述了可在數不清的太平洋島嶼間找到的那個新奇而有趣的世界,講述了可以享受到的絕對安全和擺脫了一切羈絆的自由,但他講得更多的是舒適宜人的天氣、多姿多彩的生活和妖嬈嫵媚的漂亮女人。雖說尚未做出任何最后的決定,但這位混血兒索手所描繪的藍圖正激起水手們熾熱的幻想,因此他的意向最終有可能實現。
那三個人談了約一小時然后離去,其后整天都再沒有人進過水手艙。奧古斯塔斯安安靜靜地一直躺到傍晚。然后他起身松掉繩索手銬,開始為他的嘗試做準備。他在一個艙鋪上找到一只空酒瓶,并用彼得斯留下的那罐水將其灌滿,同時往口袋里塞了幾個冷土豆。他還欣喜地發現了一盞提燈,燈里有一支小小的脂燭。他可以隨時把燈點亮,因為他身邊有一盒磷片火柴。待天完全黑下來之后,他先小心翼翼地把鋪上的被褥弄得像有人在蒙頭大睡一樣,然后鉆過了隔板上那個洞口。之后他轉身把那件
水手裝重新掛在刀柄上,將洞口遮住——這一點很容易做到,因為他是做完之后才把取開的那塊隔板嵌回原處。這時,他到了底層甲板,并像前一天那樣從上層甲板和油桶之間的空隙爬向底艙蓋。到了那里之后,他點燃了燈里的脂燭,然后下到底艙,十分困難地在擠作一堆的雜物間摸索移動。不一會兒,他就因底艙難聞的臭味和污濁的空氣而感到驚恐。他無法想象我在如此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關了那么久之后還有可能幸存。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的名字,但我沒有回答,這樣他的擔憂似乎已被證實。當時雙桅船正顛簸得厲害,底艙里有很大的聲響,所以不可能聽見我微弱的聲音,譬如我的呼吸聲或鼾聲。他打開提燈的暗罩,趁船身顛簸的每一次間歇盡可能高地把燈舉起,希望我——如果還活著的話,能從燈光得知救星正在來臨。但他仍未聽見我發出任何聲響,這時他對我的死亡已變得有幾分肯定。但他還是決定,只要可能就盡量擠到箱子跟前,至少確鑿無疑地證實一下他的推測。他懷著一種可憐巴巴的焦急心情朝前擠了一陣,最后終于發現通道完全被堵死,按他原來設計的路線已寸步難行。這下他感到徹底絕望,竟然像一個孩子似的撲倒在雜物堆間嗚嗚地哭了起來。就在他哭泣之時,他聽到了我摔破酒瓶的聲音。這酒瓶摔得實在幸運,因為此事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性命攸關。不過,我是很久以后才意識到這個事實。為自己的意志薄弱和優柔寡斷而產生出的羞愧之心,使奧古斯塔斯沒有當即告訴我他后來在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中向我吐露的實情。原來當他發現進路已被不可逾越的障礙阻斷時,他曾決定放棄靠近我的打算,并且馬上返回水手艙。若要針對這一點對他進行譴責,那首先得考慮一下他當時所面臨的困境。夜晚正在飛快過去,而他不在前艙這一情況很可能被人發現。事實上,如果他未能在天亮前趕回艙鋪,那他的行動肯定會暴露無遺。提燈里的脂燭已快燃到燭窩,而摸黑返回底艙口將難上加難。同時還必須承認,他有各種充分的理由相信我已經死去;在那種情況下,他即便能到達箱子處也是徒勞,他所經歷的千難萬險則會毫無意義。他已經多次呼喚過我,而我一聲也沒有回答。僅憑他最初為我準備的那罐水,我當時已在底艙待了整整十一天,而我在一開始絕不可能節制飲水,因為那時我完全有理由期望很快就能出去。對于剛從前艙較為新鮮的空氣中下來的他來說,底艙內的空氣聞起來肯定就像毒氣,遠遠比我剛下來時更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在我下艙之前的幾個月里,底艙蓋一直敞著。除了這些考慮之外,再想想我朋友不久前親眼目睹的那場血腥而恐怖的屠殺;想想他的被囚、他的困苦、他的死里逃生;想想他當時仍然危在旦夕——想過所有那些有可能削弱一個人意志的情況以后,讀者將自然而然地和我一樣,懷著一種遺憾而不是義憤的心情來看待我朋友對友誼和忠誠的暫時動搖。
清楚地聽見了酒瓶摔破的聲音,奧古斯塔斯卻不敢肯定聲音是否發自底艙。然而這種懷疑已足夠誘使他堅持到底。他爬上高高的雜貨堆,身體幾乎都挨著了底層甲板,然后他趁船身顛簸之間的間歇,用他最大的嗓門高聲喊我的名字。一時間全然不顧被那幫歹徒聽見的危險。讀者應該記得,這一次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但我由于過分激動而一時答不出來。這時,他確信自己的擔憂已被充分證實,于是他滑下雜物堆,準備抓緊時間盡快返回前艙。他匆忙中碰翻了幾只小箱子,正如讀者會記得的那樣,我聽到了那陣響動。他已經往回爬了好長一段,這時切肉刀掉落的響聲再次引起了他的遲疑。他馬上轉身,重新爬上貨堆,像先前那樣趁顛簸的間歇大聲喊我的名字。這一次我終于答出了聲。發現我還活著,他不由得欣喜若狂,這下他決心無論有多少困難和危險都要靠近我。在奮力嘗試了幾次之后,他終于爬出了那座包圍著他的迷宮,擠出了一條到達我身邊的路,最后精疲力竭地到達了那只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