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很可憐吧?”金步日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可憐?”樹爾也嘆口氣,“也許吧,可是我倒覺得他們很幸運。能夠有勇氣義無反顧的去愛一個人已經(jīng)是難得,而他們能彼此一直相知相守,死別也不能改變。我想,只有單純相信著愛情的人,才能這樣忘卻所有地去愛另一個人——”這樣的愛情,濃烈純凈的不能容下一點雜質(zhì),卻也繾綣雋永的可以抹去所有的不甘不悅不信任。樹爾覺得,心里隱隱似乎有些應(yīng)該記得卻模糊異常的記憶重又在悸動。
“怎么?”見樹爾突然停住,金步日扭頭問。
“???”樹爾迷蒙著眼回身看向金步日,恍惚中,兩個同樣飛揚的年輕面容重合在一起,另一個他,金色的眼眸溫柔深情,深碧色的長發(fā)隨意披散在肩頭,眉心處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在訴說著一個傷懷的故事。
樹爾慢慢把手覆上那道疤痕,這一刻似乎已等待了很久很久,這寂寞的漫長等待讓渾然忘了年歲的人失去勇氣,當(dāng)指尖傳來觸感的瞬間,心臟像被一把揪住,連呼吸也不能繼續(xù),淚水在眼里旋繞,那種融進骨血的思念緊緊抑住咽喉,千言萬語只能凝作一聲抽泣般的嘆息……
“阿瑯……”
面前的人,就是魂牽夢縈的他啊……舍下所有、穿越千年的風(fēng)沙來到你的面前……
“現(xiàn)在我眼前所見的……是你嗎?
“瑯……”
手指緩緩移下,撫過每一處像是被刻在心里的輪廓:“這是你……對嗎?真的是你……對嗎……”
不知什么時候,夜幕已降臨,墨色夜空中朗月高懸,澄澈的月光瀉下,如紗般環(huán)繞著癡癡對坐的兩人,長長睫毛微垂,像是難堪月色的戲謔,掩上那一雙金色的眼,顫抖的靠近,仿佛面對的是世上最精致最珍貴的琉璃——透明幻彩的琉璃。
小心翼翼的觸上他的唇,想要告訴他,那些荒蕪孤寂歲月……那些綿延凄風(fēng)苦雨……都只因為他……這些都無法阻擋追尋的心魂……因為是他……生生世世的他……沒有什么能阻擋…………
眼前的地方從沒到過,霧氣里到處是高不見冠的古樹,粗大的藤蔓糾結(jié)纏繞其間,隱隱有女子的歌聲傳來:“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攬草結(jié)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fù)哀吟。風(fēng)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哪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fēng)知不知……”
“知不知……”為什么會這么傷感呢?那是誰?
“啊!小姐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炸開,刺得耳朵生疼。樹爾下意識的抬手去捂耳朵,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疲軟的根本使不上勁,盡力睜開眼,眼前是銀荷她們關(guān)心的臉,還有靜靜站在一旁的金步日。
“我這是怎么了?”樹爾稍稍回憶了一下之前的事,只記得是在和金步日說話的,然后就亂了,似乎有人叫了她,是誰呢?金步日嗎?好像是一個想了很久的人,等了很久的人,不愿忘記的人……是誰?
“小姐你也不知怎么就被魘住了,說了些奇怪的話,還唱歌了呢!”香雨忙不迭的回答。
“究竟是怎么回事?”樹爾這話是問金步日的,定定看著他,卻又是一陣頭暈,忙移開視線。
“普云來過了,說你只是星命弱,宮里新去了皇氣,你又常出進內(nèi)宮,陰邪侵體,留下了一些定神安緒的熏香,每天夜里點著就會好的?!苯鸩饺罩噶酥缸郎系膸装鼥|西,“你休息吧,其他事都不用管了,缺了你也不會怎么樣的。”
看著出去的白色背影,樹爾怔怔的空了思緒。
走出樹爾的房間,金步日停在回廊轉(zhuǎn)角,昨夜的她,似乎喚醒了什么,卻又無法仔細回憶起。但他還記得那一刻的樹爾像是和另外一個人影重疊在了一起,那樣的女子,不似真人,傾世的容顏滿是悲切哀傷,訴說深情的眼眸里掩不住風(fēng)霜侵襲的傷痕,是從沒遇見過的人,為什么會覺得心痛,想安慰她,想讓她忘記悲傷,把一切歡樂都送給她……自己好像也不是自己了。
后來,樹爾不只是暈了還是怎么,他也終于醒了,懷里的人還是那個總是打亂他計劃的女人,沒有什么傾世的相貌,只有她總是略顯蒼白的臉,平日里總是把情緒隱藏得很好的黑色眼睛閉著,長垂的睫毛微微顫動,端正的鼻下薄唇微抿,不知在夢境中見到了什么讓她傷心痛楚的,被環(huán)在懷里的人淚流不止,嘴里開始胡亂念著什么“琉璃月……生生世世……”
迅速趕來的御醫(yī)和國師普云各執(zhí)一詞。最終,金步日還是聽取了普云的意見,他也認(rèn)為這不是病,因為他的確看見了另一個人在樹爾的身上,但說是宮中陰邪,金步日卻不相信,只不過他也不愿多去探究什么,普云他還是信的。
深夜,樹爾在飄飄渺渺的熏香煙氣中沉沉睡去。
又是這里,濃郁不散的白色霧氣、深密不透光線的樹林。
還是那個女子的聲音,但這次有另一人與她對話了。
那是一把溫柔堅定的男聲:“阿瑯,你再唱只曲吧,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
原來,那唱歌的女子就是阿瑯:“做什么?莫不是你還會忘記我的聲音不成?”女子似嗔非嗔地話里卻滿是盈盈的喜悅,那是只有沉浸沐浴在愛里的人才能體會的心情,微不足道的一切都閃爍著歡愉的輝光。
“是,我怕。我怕也許明天我就再也聽不到了。阿瑯應(yīng)該見到了,我眉心的魂印又淺了,是不是?等到它淡到不見,我就——”男子的話被打斷。
“是生生世世,記得嗎?就像是瑤光沒有辦法消去你身上的香氣一樣,我們會把所有的一切都刻在心里,什么也不能把它消去!”阿瑯的聲音清亮通透,就像是環(huán)佩玉珠間的碰擊,美好得讓人沉醉。
“是,生生世世?!蹦芨杏X到,男子說著話,嘴角一定含著淺淺淡淡的笑意。
“你不信嗎?那我不唱了!別求我哦!”
“……”男子卻不說話。
可能是見他沒有反應(yīng),阿瑯又去問他:“琉璃,怎么了?我是說笑的啦,你想聽我唱,我開心還來不及呢!那我唱咯,你就站在這,別亂動哦,我就在你前面五步的地方唱!”
“恩?!苯凶隽鹆У哪凶虞p聲地回答,聽阿瑯的話里意思,他應(yīng)該目不能視,端的是可惜了。
“琉璃啊,告訴你哦,我們?nèi)缃裾镜牡胤骄褪俏乙郧罢f過的,赤峴山的偈月林,這里到處都是偈月樹,它們能一直長到天上去,聽說赤松子大叔就是從這里去到天宮的呢!不過天上有什么好的!沒有琉璃的地方,也就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味道。所以說,阿瑯真幸運,對不對?”阿瑯呵呵笑著問琉璃。
“幸運的是我。”琉璃也在笑,“阿瑯一定是很美,所以你的父兄姐妹才這么不舍得你跟著我?!?
“他們只是太寵我了,現(xiàn)在不是都好了嗎?”阿瑯像是在一邊跑跳一邊說話,“對阿瑯來說,只能在有琉璃的地方活,只能記著琉璃愛著琉璃,生生世世……呵呵……琉璃——我唱咯——
菌閣芝樓杳靄中,霞開深見玉皇宮
紫陽天上神仙客,稱在人間立世功
翩翩射策東堂秀,豈復(fù)相逢豁寸心
借問風(fēng)光為誰麗,萬條絲柳翠煙深
紫陽宮里賜紅綃,仙霧朦朧隔海遙
霜兔毳寒冰繭凈,嫦娥笑指織星橋
九氣分為九色霞,五靈仙馭五云車
春風(fēng)因過東君舍,偷樣人間染百花
長裾本是上清儀,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宮中歌舞會,折腰齊唱步虛詞
青鳥東飛正落梅,銜花滿口下瑤臺
一枝為授殷勤意,把向風(fēng)前旋旋開
…………
“琉璃——你一早就知道我不是人了嗎?”阿瑯的歌聲悠悠揚散開去,這精魅似的女子突然問。
“恩?!?
“那你,為什么不怕呢?”
“阿瑯你會害我嗎?”
“……”阿瑯沒有回答,“呀——琉璃!”卻是一下?lián)淞诉^去,一把抱住了那個人,再也不愿松開……
“我卻不知道,原來仙子都是這樣呆呆的。”
“你怎么這么說啊!我那里呆了!”
“你說你為了我這樣一個身無長物的瞎子,脫出仙籍,重入凡俗,還好像得了什么大恩惠一樣,不是呆是什么?”
“琉璃只是看不見,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金色的眼睛比星辰還明亮,碧色的發(fā)像是金王母最喜歡的碧玉池一樣,琉璃才像個仙人呢!”
“阿瑯,阿瑯,阿瑯……”琉璃只能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希望永遠不忘。
“啊!對了,聽說在偈月樹下許下的諾言會生生世世不滅哦,琉璃相信嗎?”
“阿瑯說的,我就相信?!?
“哈!原來琉璃才是真的呆?!?
“琉璃,你記得哦,千萬不要在六道輪回里把我忘了,我會一直等你找你,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你身在哪里,我都會找到你,去到你的身邊……”
“傻丫頭,那么長的時光,總會有忘記的一天的?!?
“你聽著!我,月狐瑯,向恩師和月狐族列位先祖起誓,若此生與琉璃無緣共逝,但求今后生生世世和他相癡相守,誓不斷絕!若違此誓,便肉化頑石,血溶碧川,骨成齏粉,魂蕩墟天!”
“……”
“我知道你肯定不會讓我發(fā)這樣的誓,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說了,你也收不回去了,那你要答應(yīng)我再也不想著偷偷一個人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騙我回上面去,行嗎?你答應(yīng)的話我就給你解開定身法,而且以后都聽你的話,再也不教訓(xùn)那些罵你做‘妖異’的人了,好不好?那我解開你咯!”
“……你——算了。”
“生生世世……生生世世……永不斷絕……不斷絕……”
“這樣真的是你想要的嗎?如此痛苦的東西就是你用一切換來的?”說話的人嘆了口氣,默默撫開樹爾緊鎖的眉頭,“小時候,東君大人就說,在我們兄弟姊妹間,你是最有佛緣的一個??稍趺磪s偏是你,執(zhí)著在情愛之中?”這個人身披一件云紋涼衣,散著一頭灰色的長發(fā),赤著玉石般的雙足,纖逸緲靈。
苦笑一聲,來人輕聲喃喃:“緣誰入夢意難平,前事未了若奈何,最是這一句,奈何??!”
赤足人輕搖著頭,化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