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睜開了眼睛, 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
“阿瑯……”月狐珞率先說道,雖然這個“重生”的小妹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可是月狐珞仍舊是滿心欣喜。
“大哥, 小瑯兒怎么不理睬我們?”月狐玕問身邊的月狐玤。
“……”月狐玤靜靜看著不遠處的月狐瑯, 長出一口氣, “她, 現在只是月狐家的演命者罷了。”
金步日不知為什么自己想要后退,他在害怕什么?是因為阿瑯已經不是阿瑯了嗎?還是僅僅不想要喚醒現在這樣冷靜安穩的月狐瑯……
“這樣以后,是不是月狐瑯就再也不記得我們, 甚至是琉璃那小子?”柏青斜倚在巨大的奇怪樹干上,輕聲問醍醐, “這樣子的月狐瑯, 看起來不如以前好看了……”
醍醐只是扯了扯嘴角, 沒有說話。
當月狐瑯就這么擦著金步日走過,這一刻他就只是琉璃了。那個大胤國的皇帝、黑發褐眸的金步日, 已經隨著消失的楊樹爾不見了。
感覺肩上多了一只手,琉璃轉過身——月狐玨神色復雜地看著他:“阿瑯,不,其實她不是阿瑯……她是月狐家需要的演命者,但是對于你來說, 她還是金步日的楊樹爾。”
看著琉璃疑惑的樣子, 月狐玨繼續說道:“她這樣會是暫時的, 等到月狐心魂與她本魂相融, 她就會恢復的。只是, 幾日后的演命大典結束之后……”
琉璃扭頭向月狐瑯走遠的方向望去:“謝謝,我會等到那最后一刻的。”
月狐玨收回手:“等過些時候, 她恢復了,我希望你還能多陪陪她,直到你說的——最后一刻。”
一陣風吹來,穿過樹枝的嗚咽聲,像是在代替琉璃回應這個要求。
琉璃沒有說話,只是彎腰拾起了地上的一片枯葉,轉身離去,久久才傳來他的聲音:“你究竟要我陪的驚世絕艷的月狐瑯,還是平凡的楊樹爾……月狐公子自己可分得明白呢?”
月狐玨頓在原地,只是望著琉璃離去的方向默然。從不曾覺得自己是這樣殘忍,可當如今親眼看著他和她的結局一步步走近,忽然就有了這樣兩字評定——殘忍。所有這樣做的理由在兩個毫不抵抗的人面前,似乎都沒有了站住腳的立場,就連只是這么看著他們結束,都成為了值得被指責的罪狀。
轉過身,不遠處的兄長們神情各異。他不想湊過去說些什么,而其他人看起來也沒有說話的想法。月狐玨走到魂王的庭院深處,一棵巨大的棠梨樹下。樹蔭下有些涼意,雖然僅僅幾步之外就是明媚的陽光,可是短短的距離就足夠讓人感受到孤寂……
不知道暮云陪著的父親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心情,幾日后的演命大典上,父親就會親眼看著這一切繼續下去,倒也未嘗不是對他自己的一種殘忍。月狐玨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枯葉,怎么……就要到秋天了么?
安緒聽著張澤林帶回的消息,只是淡然一笑:“終究是換了。”
這年的初秋,伴隨著第一片枯葉飄下,帝崩,謚胤圣武德帝。國孝后,先帝六弟廉王即位,是為胤孝成帝。新皇大赦天下,解宵禁三天。
一襲淡雅的長裙,簡簡單單的方帕束住了一頭青絲,除了一個小小的行囊,便是伴隨她多年的琵琶了。卻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只是垂首看著腳下的方磚,卸去了種種裝飾的她,卻比往日多了一抹風情。
“真的已經決定了嗎?”張澤林淡淡地問,或者說是他自以為的淡淡然。
卻娘抬起頭,直直看著這個熟悉了太久的男人:“是,公子。卻娘已經決定了,請您成全。”說著,她盈盈拜了下去,張澤林下意識的想要去扶,卻又僵在了原地——既然不留,何必不舍……
“那,你從賬房去領你的工錢,還有我給你們每一個人都在賬房存下了一筆銀子。”張澤林走回他的座上,“走了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給笑林苑丟臉。”
“卻娘記住了,多謝公子多年的關顧。”卻娘直起身子,像是要說什么,卻猶豫起來,“……”
“那……有機會的話,還是回來看看。”張澤林只是看著手中的折扇說道。
“是。”卻娘臉上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意,“那卻娘,就此向公子拜別了。”又是深深一拜,拿起那個頗有凄涼意的小行囊,還有那把已經有些殘舊了的琵琶,卻娘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雖然她知道,身后的那人正定定的看著她。
也許還沒有心死吧,那就不要等到那最慘的一刻了……就此走遠。又何苦折磨自己,勉強別人……夕陽里的笑林苑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牢籠,從不曾想過,走出來這一步,竟是這樣的輕松,此時再回首看之前的種種猶疑,仿佛是在一出滑稽的默劇。習慣性的按向腰間,那里本來一直收著一件東西,這時再感覺,已經扁平了……一如最初的狀態。
“……你們下去吧。”手里的東西像是在發燙,握在掌中灼得生疼。輕輕攤開手掌,那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荷包,碧藍的緞面上是銀白的梨花,銀色的穗子上綴著一顆渾圓的小珠子,若是細看能分辨出上面還刻著幾個小如蠅頭的字:安之如素……認出這個是自己的東西,不是因為還記得有這么個荷包,而是那顆香珠上的字——安之如素,“望素”。自己這個字有多久沒有見到了?記不清了……這個荷包又是什么時候掉的?沒印象了……至于它怎么會在卻娘那里,倒是大概能猜出幾分,終不過是虧欠了一個絕好的女子罷……
她應該離去的,自己連一絲希望都沒有給過她,那還留下做什么呢?他自問沒有這樣的心性,去挑戰一段這樣清晰明白的愛情。愛情——那是清澈如安緒的人才會有勇氣追尋的東西,他張澤林是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只求庭戶安平、家業興盛,如此而已。所以哪怕會心疼,會不舍,那也只能默默等待它們離去,也許會在許久以后,等到自己老到只能靜靜躺在榻上,回想這一生的時候,記起曾有過這樣一個女人,癡癡地愛著他,深深的打動著他……終于,也離開了他。
該回去了,今日是張氏族長的納妾之喜,他這個張家大少爺不能不出席。披上外袍,不再年輕的張澤林走出了笑林苑的大門,在他的懷里,躺著一個碧藍色的荷包……還有一個女人曾經的不舍。
“公子的信?”安夫人不無擔心地問,“說了什么?還是那件事么?”
安緒默默將那封信折好,放回了信封中后才說:“公子他還沒有死心。”
“他要你去聯系南荒山?”安夫人按上安緒的肩頭,“子先,你怎么決定?”
“我,要去南荒山。不是為了公子,只是將安家與他們的聯系斷了……從此完全地斷了,絕了后患。”安緒將手中的那封信在遞到燭火上,化成了一小堆黑色的紙灰,“你就帶著意儒,好好留在這里,張大哥會照顧你們的。我會盡快回來。”握住夫人的手,安緒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
“那你多小心吧。”安夫人點點頭,又看了看外室正練字的意儒,“我們會好好的等你回來。”
是夜,安緒點燃了安氏與神秘南荒山的聯通線香,一縷細而不散的輕煙悠然向上升,向著看不見的地方飄去……不出一盞茶的時間,夜空中便出現了一道奇怪的青光,射進了安緒一家所居的小院。
“安公子,青柳奉魂王之名來接引。”青面的少女,燦著笑臉,驚到了候在一旁的安夫人。
“有勞了。”安緒回了一禮。
又是一道青光從這個小院中騰起,眨眼間就消失在了天際。
白衣的女子靜靜坐在窗臺上,雙腳一前一后的晃蕩著,下面就是萬丈懸崖、碧波萬頃。海風習習,吹拂著輕紗長發在身后悠悠飄蕩。
“在做什么?”身后走來的人,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像是填補了本來就有的空缺,一下子溫暖了不少,是因為身邊多了他的溫度吧……
“這么吹著,不會有些涼嗎?”微微轉過頭,身邊這個說話人,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燦爛輝煌。
“是有些涼……”女子緊了緊身上的紗衣,“可是,就像看著太陽落下去,這里看的特別清楚。”
金步日抬起頭,向遠方望去——金色的太陽已經落到了海面上,像一條圓圓的船,漂在茫茫的大海之上,映紅了一大片海面。
“我現在,還是楊樹爾呢……”白衣女子突然說道,她轉過頭,看著金步日,“你呢,現在是琉璃還是金步日?”
金步日微微一笑,拂了拂女子額頭上被吹亂的碎發:“是陪著你的。”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變了?”白衣女子輕聲問道,慢慢靠進了金步日的懷里,“我在那些夢里,見過月狐瑯的樣子……很美,很美的。你說呢?”
“的確很美。”金步日擁住她的肩,“琉璃的阿瑯很美……可對于金步日來說,楊樹爾才是讓他無法忘記的。”
“我知道,所以……楊樹爾愛著的是金步日,月狐瑯和琉璃的故事對于她來說,只是一個這世上最特別的故事……罷了。”
風大了些,白色的輕紗如云,纏繞著青色的布袍下擺,像是從不曾分開……
“你們把東西都趕快準備好!”男裝打扮的女郎,干練地指示船工上下搬運著,“中涼城主要的琉璃杯準備好了沒?小少爺人呢?”
“回執事的話,小少爺正在艙房里準備明日與大卿的協議,讓小人來回稟說稍后便來。”
“知道了,你們繼續吧。”女郎的長發高高束在腦后,袖口扎在小臂上,顯得極是利落,“朔月,你真要走嗎?”
“恩,已經在船上待了很久了。”瘦小的少年擦擦鼻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告辭的話。
“小墨子會舍不得你的,沒有你在,他都不知道該找誰下棋了。”女郎笑了笑,漂亮的杏眼中帶了笑意,更添三分動人,“你既然決定了,我也就不多留你,只是記得要常聯系。要是聽說海神號到了你所在的地方,可不要都不來看看我們!像是……有些人一樣。”
看著她眼神一黯,少年明了的笑笑:“那個沒良心的姐姐,只怕是和路大哥在哪里享福呢,就看在她記性不好的份上,原諒她吧!”少年像個大人一樣,拍了拍女郎的肩,成功逗笑了她。
“你這個小子!”她笑著望向遠方,“享福么……希望你們是真的很快樂,快樂到忘了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