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有個秘密……我想告訴你, 我，不，讓。”柏青噙著笑容, 淡淡地說。

“……”女人抿著嘴, 沒有再說什么, 只是輕輕拂了拂柏青那張桌子, 似乎上面沾了些什么污漬, 然后就由人攙著往邊上走去。

突然——柏青眼睜睜地看著身前的棗木圓桌“砰——”地一聲，猛地迸碎成數片！

“現在你可以讓開了。”那個病懨懨的白衣女人冷冷說。果然是她剛才那一拂的原因！

柏青愣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你真是很喜歡這個位置啊……好吧, 我換就是。不過，你可別忘了賠給店家這張桌子錢。”說完, 柏青站起身, 撣一撣身上濺落的木屑, 重新找了個干凈的桌子坐下。

白衣女人也不答話，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一票統一打扮的小廝, 十分迅速地收拾好了地上的殘局，并重新擺上了一張上好梨花木的八仙桌，連坐椅也換了新的。

“夫人，大人來信了，說路上被耽擱了, 約計晚些才能到呢。”從樓下上來一個婢子打扮的少女, 走到白衣女子身邊說道。

“知道了, 你們都下去吧, 留下兩個人就行。”白衣女子嘗一口下人自己準備的茶, 微微點頭示意報信的人。下人們躬身行禮后，列著隊退了下去, 包括剛才的傳信婢女在內，兩個婢女、一名小廝留在了樓上。

此時正是淡季，又恰值正午，大多人都在家中休息。是以，此時的滸山秦綾閣二層只有這兩桌客人，悄然無聲地各自小酌獨品著。

這樣的寧靜持續了挺長時間，直到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先是傳來一串明顯刻意加重力氣的腳步聲，有人從三樓下來了，聽聲音卻是個女子。果然隨著腳步聲出現的是一個粉紫衣裳湖藍荷葉裙的二八女郎，不著脂粉的樣子顯得格外青春動人。

“這不是甘家姐姐嗎？真是巧了，咱們居然在滸山這小地方碰上了！”女郎笑語嫣然，順著話頭就過來了，但卻被白衣女子的小廝攔在了半丈之外。

“姐姐這是做什么啊，我這做妹妹的，知情曉理地過來給姐姐道句好，姐姐手下人卻把我攔得遠遠地又是什么意思？”女郎一張桃花面，微微蹙眉的樣子讓人心不由得生出憐愛之意。

“請卓小姐自重，我家夫人正品茶呢，不要過去打擾。”白衣女子并不答話，而是她身邊的女婢振聲說道。

“你什么身份，竟然這么和我說話，你就不怕我和你們老爺說，讓他把你們全都遣到荒海島上去做工！”女郎恨恨道，語氣的加重讓臉上變得有些猙獰。

“既然卓小姐說到身份，那細君也就和你說說身份。”答話的婢女正是之前上來報信的那一個，一頭長發像男子一般束在腦后，墨色的短裝穿在身上顯得人愈加精神干練，看樣子應該是白衣女子的親信，可以這樣自然而然的替主子答對。

“卓小姐您，又何曾有過什么身份？老爺再喜歡，也不過是在海神島外不知什么地方找間房子讓您住下，派幾個老媽子去伺候。然而，卓小姐請好生想想，您自己手下人又何時喚過一聲‘夫人’？怕不也都是‘卓小姐’吧……”這小婢女雖是一口一個‘您’，但是那聲卓小姐也發得格外清晰，只聽得那卓姓女郎臉色越來越難看，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

“所以，就煩請卓小姐您，以后見到我家夫人，不要亂了身份，清清楚楚叫聲‘方夫人’便罷了。”說完，細君還不忘輕輕一躬身，送上一個溫和的笑容。

“呵呵呵……”突然冒出來的笑聲打破了這邊氣氛越來越緊張的狀況，只見柏青端著酒樽一個人笑得開心，看目光所及之處，應該正是在笑這邊幾個人呢，“你們這場戲還真是讓人乏味啊，可惜這戲中人缺了一個，不然也可以熱鬧一些……”柏青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什么不妥，仍是自顧自的笑著說著，哪怕其實已經有起碼三個人的射來了狠烈的眼光，眼里不用想，滿滿都是對這個無禮之人的斥責之意。

“這位公子，這樣打斷人家的對話，實在是不太合理數啊……”那卓小姐話還沒講完，柏青已經搖起了頭：“你這個樣子又哪里是人家的對手呢，這么沉不住氣，徒然送上門來自取其辱罷了……”他看也不看在場人的反應，一手端著酒，一手松松背在身后，站起身在廳里四下走動起來，嘴里還不忘繼續著他的闊論，“要我說的話，你就應該安分一些，在人前人后都裝得乖巧無求一些，如此明顯的只想‘奪權篡位’的樣子，不僅落人口實，而且我想任何一位‘老爺’都會不喜這樣的‘嬌娘子’的……”

卓小姐本就被小丫鬟細君氣得不行，又讓這陌生男子一頓數落，只覺得眼中冒火，胸口起伏，一口怒氣越積越難忍，直欲爆開了。

“這位公子，人家的事，您也不好這樣多加評議吧。”這會，反倒是那小丫頭細君也開口了。

柏青終于停下了他的步子，回過身看一眼這個眉目精致的少女，現出一掛意味不明的笑容。

“細君，不用多說了。”白衣女子終于開腔了，緩緩站起身，一瞥這邊仍在氣憤不已的卓小姐和興趣盎然的柏青，眼神冷冽襲人，“徒然被無聊人壞了興致。”

“是屬下等的不是。”細君及另二人忙垂首告罪，“夫人可是要回府？”

“先把無關人打發走吧。”白衣女子背過身走到窗邊，袖幅裙擺迎在風中，飄成一片流云。

“是。”領命的三人先上前對那卓小姐示意請她離開，而卓小姐也不知是因為碰了一鼻子灰還是真的聽進去了柏青的那番話，沒有多話就離去了，只是頗不忿地狠狠瞪了細君一眼。

“這位公子——”細君剛一開口就被柏青打斷了。

“誒，不用麻煩姑娘了，我自己會走的，這樣跋扈的人，也實在不適合作為同樂人……”柏青一揮手，手里的杯盞遠遠飛去，穩穩的落在桌上。

“那，其實你和船王第一次的見面也不是很愉快啊，怎么……”樹爾的腿有些麻了，很想站起來，卻又怕會摔下去，只得再換動了一下姿勢，“而且，聽你這么說，船王曾經是有夫君的？”

“你以為一個正常的這里的女人會像你一樣，這么大年紀還沒著落嗎？”柏青看著樹爾半是認真半是說笑地道。

“……呵呵，說的也是啊……”樹爾先是一愣，繼而笑起來，心底的某個地方卻好像是蠢蠢欲動的小獸，一個折騰。

也許，現在知道船王龍名號的人，甚至都不能想象這樣成就的一個梟雄，是一介女流，若是知道曾幾何時，她也深陷于某段感情、糾繞于這樣一個普通甚至有些不堪的男人……誰又能不唏噓、不喟嘆……

出了秦綾閣的柏青沒有走遠，而是就待在街口處的茶攤里，叫了壺香片，等著看戲。

果不其然，沒有過多久，幾輛馬車疾馳而來，都在街口停下，打頭那駕似乎是下了什么命令，其它馬車都往城西而去，只留下本是帶頭那駕放慢了速度，行到了秦綾閣下。車上下來一人，稱得上是長身玉立，堪得一句“芝蘭玉樹”，雖然明顯身帶風塵，仍不減他的風采。

下來這人沒多做停留，徑自上了秦綾閣。左右自己等的人失了約，柏青玩心大起，走到僻靜處，幾個起落便到了秦綾閣后座，悄悄的摸到了三層樓梯口。這個地方極好，不僅能清晰的看見聽見二層發生的事情，而且也不會被發覺，當然這也得感謝——可能是因為之前被那卓小姐和柏青攪了興，白衣女子命人包下了秦綾閣。所以，除了演戲的眾人，就只剩下了柏青這只看熱鬧的臭狐貍。

后來上來的那年輕人已經到了，坐在白衣女子的對面，互相看了一會以后，男子說話了——

“此次去收賬收獲不錯……”男子邊說，似乎也在看女子的眼色。雖然柏青能肯定這就是剛才那場戲缺席的重要人物——那個“老爺”，卻也不免疑惑其和妻子說話的樣子，“除了白虎大叔說要先貸一筆款子用來安撫他們兄弟親眷……那個，他們和夔國水兵不久前打了一仗……你，知道的吧？……還有，珊瑚說下月的獻珠會……希望我們能出席……”

看著這男人小心翼翼的樣子，柏青都替他覺得可悲，這樣相處實在是太可悲了。可當他注意到男人對面，那白衣女子的眼睛，卻又……

那是一雙說不上多動人的眼，有著平穩的弧度、濃郁的黑眸和纖纖垂在眼前的睫毛。這樣一雙眼，就在不久前，里面綻放的光芒是高傲而不容抵抗的王者氣度。而這時的它們，溫柔而繾綣，仿佛換了一個人……這應該是一對舉案齊眉的夫妻間想看時的眼，而不應該是丈夫諾諾如此……

柏青似乎能感受到那個女人心底的痛——她從來沒要求過他，只是一心一意的愛著他，可是自己的優秀似乎反倒成了一切的終結，讓兩人越走越遠……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心仿佛被刀割一般……郎君啊，為什么你總是不能發覺我的心疼？

這樣的情態，又該去怨誰？也許這兩個人曾經也有過眼波流蕩、語笑嫣然，曾經的完美開端，卻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深愛丈夫的妻子甚至不去斥責他的負心，而變心的丈夫似乎也沒有這個意向，與讓自己敬畏——甚至是懼怕的妻子決裂。這樣一對夫妻，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著每一天，這樣對他和她都是極大折磨的每一天……

柏青只覺得一陣心涼，眼前似乎出現了他和瑩姬未來……其實自己也正是因為感覺到了什么在變得不一樣，才尋了個由頭，出了云霞山。

“那后來又怎么樣了呢？船王的這個丈夫后來怎么樣了？”樹爾好奇心被完全的召喚起來了。

“后來，我就一直跟著她，看著她打理她夫君家的產業，看著她夫君和那個卓小姐越來越大膽……再后來，卓小姐有了身孕，她的小姑子來勸她讓他納妾……

“嫂子，我也不喜歡那個小狐媚子……不過，你知道，大哥他是我們家三代單傳，這好不容易有了孩子，總不好讓人家頂著黃花大小姐的名號生下個孩子來吧……”穿著對襟小襖的婦人拉著白衣少婦的手，絮絮說著。

“……”甘羅沒有搭腔，只是默默看著庭院里的幾株寒梅和被寒烈冬風吹起的幾片殘葉，“小萱，你不用說了。”她站起身，走到門前，手扶上門柱，修剪整齊的指甲上了朱蔻，泛著珍珠的光澤。

“我記得，當年公公去世前曾經許諾過，我可以自由決定所有府里人的去留吧？”甘羅沒有理會被風吹亂了的額前發，繼續說著，“那，我現在要讓一個人離開方府——”

“嫂子——”小姑以為這位當家嫂子要發脾氣，正想去勸，卻只聽——

“從今天起，我就不再是你嫂子了，我把自己請出你們方府。”甘羅一字一字說著，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似乎一切都這么理所當然，就像是一個早就商議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