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姨,下雪了!”小悅嗲嗲的聲音把樹爾從綿然不斷的回憶中拉出,抬頭一看,果然是下雪了。
絮絮的雪花悠然地飄下,在風中優雅的起舞,仿佛這世間所有的痛苦都不能感染到它們,只會永遠的純潔永遠的美好。
深深夜色里飄起的雪花像是點點星光落下人間,讓被凡塵俗世沾染的你我也渾然有了仙人氣息,腳步慢慢輕揚,嘴角也不自覺的向上,暫時的忘記是這樣的甜美……
淡青色的長袍靜靜立在一把素色的紙傘下,傘下的人面目掩在風卷起的一朵朵雪晶簇成的白色云彩后,這樣出塵的景吞沒了所有的不和諧,整個畫面只剩下這人,這雪,還有他的傘……冬夜的寒風似乎也不愿狠狠吹過,學來了春風的溫柔,輕輕擺弄著那青色溫和的衣擺,把溫婉的雪絮絮吹向那溫暖紙傘面上一朵清荷……
樹爾走上前,因為不清晰不明了的原因,似乎想看清眼前的這人那掩在風雪后的樣子。
“姑娘,素雪雖是喜人,也不好這么生生受著的。”傘微微揚起,也為這清麗的碧裳女郎擋住清寒的雪,因為說話而呵出的白色霧氣在兩人間由濃轉淡,慢慢散開,為宿命的遇見揭開序幕。
“先生……”樹爾淺淺笑著拂去發上的雪,“昨日的二踢腳真是抱歉了,還正想著什么時候好去先生家登門造訪,向嫂夫人致歉呢。”
“姑娘還是上心了,是安緒的不是,原就不必開門去看的,倒是無端端成了姑娘的困擾。”這個人正是此方最出名也是最平凡的人,安緒。
“安夫子就不用客氣了,這丫頭玩的不像樣子,是該去登門道歉的。”路瑕不知什么時候也跟了上來。掛著他一貫的笑容,也撐著一把紙傘站在樹爾側后方,雖是不怎么好聽的話,樹爾卻覺得里面滿是溫暖的氣息,就連他站的那個位置都讓她感到被關懷被照顧的幸福暖意。
樹爾回頭一笑,似有些羞意的垂了頭,又再抬起頭說:“先生今日可還喜歡阿木的那只曲?”
“‘如有佳麗三千,不如知己一見。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是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做田’是嗎?”安緒笑笑,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姑娘的曲似有所指呢,就不知是說的自己,還是在影射安緒的意思呢?”
“先生這是怎么說的,阿木何曾有這些意思,恰在此時此境想聽這首曲了,便唱了跳了,這便是阿木想要的快樂。”樹爾笑著否認。
“姑娘追求的快樂很好。”安緒示意路瑕,路瑕將手中紙傘前移一些,遮住樹爾,安緒便穩穩移開紙傘,稍稍后移了一些,“今日多謝姑娘的一曲清音一支妙舞,還有這場美好的夜雪,安緒喜樂得此。家中妻兒久候,先走一步了。”
“先生好走。”
“安夫子慢走。”
次日,雪后的晴空分外燦爛,碧歌端著一盤新鮮果實敲開樹爾房門,帶著一片陽光走進來:“樹爾姐,今天沒有演事,這里是剛才我和頤君上街買來的,嘗嘗吧。”
“恩,等我把東西收揀一下,咱們,什么時候離開此方啊?”
“姐姐你看著辦吧,我們沒有什么意見。”
“那我們午后去街上轉轉,買些路上要用的,明日便走吧。”樹爾一邊收拾著行裝一邊說,“從此方向東南再過幾個城鎮,便能到宜濱了,我想出海。”說到這,樹爾抬頭看向碧歌,想看看她的反應。
碧歌面色正常,仍是細細的吃著一枚香梨,見樹爾看過來,抬眼笑笑:“姐姐不必擔心,我知道這一路也打擾你夠久了,我和頤君也該帶小悅回流火一趟了,小悅還沒見過外公呢。”
“我,我不是嫌你們麻煩了,這一路多虧有你們陪我照顧我才是。我是想著我要出海的話,小悅受不住怎么辦,而且你和頤君總也不能這么永遠跟著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會停下來,你們不可以也這樣,我知道頤君不喜歡這樣,而且小悅慢慢大了,卻總也沒有同齡的朋友,對她多不公平啊。”樹爾說著,走到桌邊,坐到碧歌面前,“我知道的曲,會唱的歌能想起來的也差不多都告訴你了。雖然這幾年來我們之間早就不是原本的關系那么生疏,但是你畢竟不像我,你有夫君有孩子有琵琶有夢想,應該更舒服的生活下去,我的意思,你明白的是不是?”
“姐姐不必說這么多了,碧歌十分明白,我們會陪你到宜濱,送你上船。也許有一天,姐姐你想起我們,會愿意不辭辛苦的走一趟流火城,見一見我們就好。這幾年多有麻煩,姐姐可別記恨我才好。”碧歌打趣道。
“碧歌啊,”樹爾站起身,走到側門外的露臺,望著外面和煦冬日,深深呼吸,“你要是哪一天回怒京看你們張大公子的話,幫我看看,那個人活得好不好吧。”
“……”碧歌輕輕嘆氣,“姐姐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樹爾回身:“那,碧歌你又是為了什么呢?我只不過想好好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生命。我問我自己,是留下還是走,我想象每一個可能的情景,最后發現,我是真的想走的……雖然也曾想過愿不愿意為了他留下來,可是還是走了,也許我才是他命里的劫吧。楊樹爾實在不是個好女人呢,連自己的愛情都不放在心上。”
碧歌看著陽光里的那個纖長身影,搖頭苦笑。
“既然要走,怎么著也得去給人家道了歉吧。”路瑕倚在門邊含糊著說,因為嘴里塞著個不小的梨子。
“道歉?啊,對了!差點給忘了。”樹爾想起來,“奇怪,你這家伙怎么這么關心這事呢?不像你一貫的處事風格哦。”
“哼,你又知道我是什么風格的了?”路瑕笑意不減。
“不成事的風格唄!”樹爾一本正經的取笑路瑕。
“彼此彼此。”路瑕也不甘示弱,“看來我們倆很是相像嘛,難怪你這么了解我,呵呵。”
“去!”樹爾扔去一個梨子,“誰跟你這家伙像啊!”
“乍驚琉璃碎,忽見梨花冷。冰輪永不化,清光水泠泠。可憐三芯草,沐此仙露精。卻是本無心,飄零也不驚……”矮墻里,童聲朗朗誦著有些清冷的詩句,有種滑稽的趣味。
樹爾立著聽了一會,臉上滿是笑意。
“今天就到這了,大家回去吧。”
“夫子,告辭了。”孩子們拖著長音齊聲道。
門被“吱呀——”推開,十幾個小童推搡著沖出來,笑鬧著散去,露出了后邊站著的那褐袍長衫的男人。
“先生,不請自來,多有打擾了。”樹爾走上前道。
“姑娘真是執著,竟然還是來了,請進。”安緒喚來老仆收拾院里孩子們用過的桌椅,把樹爾領著到了前廳。
“不知,安夫人在否?阿木特來探問。”樹爾喝一口清茶后,直入主題。
“拙荊正在后堂陪小兒玩耍,姑娘不嫌棄的話也一塊去后邊吧。”安緒起身示意。
“客隨主便。”樹爾理理裙衫,跟著安緒往后堂去了。
“若水,這位木姑娘便是那夜擾了你,今日特來道歉的。”
聞聲起身,匆忙理了理衣衫鬢發的女子,不施脂粉不飾金銀,荊釵布裙裝飾著宛若秋水的的面龐,柔和的額角清晰而溫婉,寒星般的眼眸靈動含蓄。
“木姑娘。”安夫人走到安緒身側,點頭示意,“意儒。”
安緒的兒子安意儒也走過來向樹爾行禮道:“意儒見過木姨。”
“安夫人和小公子都太多禮了,阿木是來道歉的,何能得受。”樹爾連忙說。
“木姑娘今天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吃飯吧。”安夫人拍拍安意儒的肩膀,示意他去洗洗手,“聽子先說,姑娘清音妙舞動人心弦,今日不知妾身有沒有這個福氣,得以欣賞呢?”
樹爾被安夫人挽著手臂,笑語嫣然的請求著,怎么能拒絕,當然是謙虛一番后答應了。
席間,樹爾看著眼前這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一餐,只曾許多次看到人家的快樂……在那個人從生活里消失前,他們家的飯總是吃得冷冷清清,因為經常的坐在桌旁的只有樹爾自己,后來那個人走了,家里漸漸多了人,那是外婆表親們,可惜這時候的樹爾似乎已經不再向往這些……樹爾吃著吃著鼻子覺得酸酸的,眼眶里潮潮的,媽媽……你現在是不是有了這樣的快樂……?
爸爸,這個詞很久沒叫了,怎么覺得這么拗口?也許,你現在過上的才是你想要的生活?所以你才會那樣義無反顧,那樣殘忍決絕,那樣不擇手段,那樣……我還能說什么呢?從我推開你,擋在媽媽身前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們之間不肯能再回到最初的樣子了,重新找來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去責怪我的冷淡逃避?難道我應該敞開懷抱去迎接你,曾經那么慘烈離去的你?
大顆的淚水,一滴滴落進溫暖的飯里。樹爾忙端起碗,扒進幾口飯,和著憐卑的淚水。
這個久遠的故事,其實很無聊,很無奈,卻很傷人。糾結其中,不能釋然,只因為可笑的自己是這故事里卑微的小丑,時時彰顯著命運和生活的惡趣味。
“娘,木姨她——?”安意儒看著舉止奇怪的樹爾,問安夫人。
“吃飯吧。”安夫人沒有回答,只是讓他繼續吃飯。
安緒看看身邊的妻子,微微笑著夾過去一塊菜,用安撫的眼神回答她眼里的疑問。
“木姑娘,吃點菜吧。”安緒輕輕的說,卻并沒有去看樹爾。
“……恩。”樹爾小聲答道,聲音有些沙啞,放下碗去夾了一小把青菜,臉上沒有異樣,干燥的冬季,淚水竟干得這么快啊……
門外,深藍色的天空又再飄下雪花。這個冬天,如此的多雪多晴,仿佛是在應和著你我那一點點微妙而復雜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