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掌中依舊透亮的琉璃珠, 樹爾搖搖頭。沒什么好想的了,最近頭也沒有再那么疼了,柯大師的話應該沒有錯, 慢慢地就會好的。
窗外的雨已下了一整天, 地上積了大小不一的水洼, 雨水打在水洼里, 開出無數水花。
撐起一把素色油紙傘, 束起褲腳,提著裙擺,樹爾往屋外去了。氣悶的緊, 想出去走走,樹爾在閑時是很喜歡雨的——身上不會覺得干澀澀的, 而空氣也會特別的好聞, 腦子輕松得清晰。
“走啊走啊走好漢跟我一起走 走遍了青山人未老 少年壯志不言酬 莫啊莫回首管它黃鶴去何樓……”樹爾朗聲唱來。果不其然, 兩邊的民居里漸漸傳出樂聲,和上了樹爾的歌聲, 笛聲悠揚,皮鼓頓然,古箏亭亭…… “黃梁呀一夢 風云再變 灑向人間是怨尤……”樹爾腳下沒停,唱著歌,一路順著向下的石板路走著, 腳步也不知覺踏上了節奏…… “劃一葉扁舟任我去遨游 逍逍遙遙天地與我競自由 共飲一杯酒人間本來情難求 相思呀難了豪情再現 亂云飛渡仍閑悠……”有人和上了樹爾的歌聲, 你來我往的更顯逍遙氣韻…… “劃一葉扁舟誰愿與我共逍游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如與天競自由……”到了快尾聲時, 樂聲都漸漸弱了下來, 只剩下皮鼓的輕穩敲擊, 托著樹爾最后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與天競自由……”
歌聲這樣悠揚, 樂音如此逍遙,仿佛再大的雨也沒了力氣,聲音似能直飄上九重天去,引得天上的仙人們,也動了塵心,想要往這喜樂的人間走一遭……
前面的樓前,出來了幾個人,也都是手執紙傘。當先一人,走到樹爾面前,微微行禮:“姑娘好興致?。俊闭f話這人,一頭長發松松束在頭頂,一根墨玉釵斜斜插在發髻上,幾縷碎發隨意的散下,身上的米色布衫穿得也頗松垮,一身雖不能說邋遢,但也絕不是什么整潔精致。所幸,這張臉長得很一致的玩世不恭,逍遙自得。
“是否打擾了柳島主的雅興?”樹爾淺笑不答反問。 “哪里哪里,天氣不佳,揚歌正煩心不能好好招待貴客?!绷鴵P歌爽朗的笑了幾聲,“哪里知道,佳客自有佳韻……姑娘剛才這一曲,實在深得我心!”
“柳島主客氣了,誰不知道島主你才是此中好手?”樹爾正一正紙傘,讓它遮住自己有些淋濕了的左半邊身子。
柳揚歌注意到了這點,微一錯身,讓出路來:“姑娘可是要往何處去?要是如此,揚歌就不耽誤了,總是雨寒傷身,等姑娘得空時,咱們再一同大論此道!”
“柳島主不用掛心,我不過也是被雨所煩,出來隨意走走罷了?!睒錉柾鴵P歌過來的那個方向看去,似乎除了路瑕以外,大家都在——就連極少露面的船王也都在甘屏的身邊站著,她今日仍是一襲瑩白色衣裙,也不知是怎么,連泥污都沒濺上一星半點。
“那么,姑娘不若就與我們一起吧!”柳揚歌指指那邊,“大家正在品甘家姐姐帶來的‘淑玉釀’、行酒令呢!”
“好啊,不過我可不會行酒令,酒量嘛,也極差??刹灰訔壊藕?,呵呵?!睒錉枏阶酝沁呑呷?,邊走邊回頭對后面的柳揚歌笑說。
“哈哈哈,姑娘若還有如剛才一般的曲,多唱幾首也是可以的!這酒令,就改了酒曲也罷!”柳揚歌把長衫前后擺塞在了腰帶里,模樣總是有些滑稽。
“姐姐,你也來了。”甘屏為船王撐著傘,不然定會過來拉樹爾,“我本以為你會想待在房里多休息呢!”
“楊姑娘好啊,許久沒見了?!贝跷⑽⑿Φ溃σ馊绱酥疁\,幾乎不可見??蛇@樣的笑對于船王來說,已屬難得,樹爾忙笑著回禮。
“別站在外面了,風大雨大的,進屋說話吧?!便y梭夫人今日也來了,不知是否因為知道不久后便會到她的目的地——織錦島,銀梭夫人笑意盈盈,心情大好。
收了傘,大家回到屋內,每個位子邊上都放了手爐和腳爐,為了一干衣袖褲腳。大家圍坐在一張巨大的長桌邊,桌上放著干果時鮮和一盞盞略帶青綠色的“淑玉釀”。
“出去前,咱們輪到誰了?”柳揚歌一坐下便張羅著繼續游戲,“可是柏青兄?”
“不是我。”柏青的臉色倒是和外邊的天色一般,烏青不善。覺得不像平日里的樣子,樹爾好奇地問身旁的甘屏:“他怎么了?”
“……”甘屏暗暗指一指船王的方向,只見船王也一改平日的樣子。今日的她一臉笑意,眼中滿是溫柔神情,仿佛冰霜融去一般。
“這是怎么回事?。俊睒錉枂柺菃枺鋵嵰膊碌搅艘恍?,順著船王的視線看過去,正是歪歪靠在桌前的柳揚歌,身前的酒倒了不少,而他只顧著和眾人搭笑,他卍字流水紋的衣襟眼見著就要沾上酒液,卻仍渾不知覺。
“這樣啊……”樹爾微微點頭,這樣的狀況,旁人也不好說些什么。
“那,既然楊姑娘新加入,便由姑娘新起一局吧!”柳揚歌看著樹爾說。
“那我可就不推讓了?!睒錉栔币恢鄙碜?,“不過,柳島主可有言在先,我可以以曲代令的哦,呵呵。”
“姑娘請。”銀梭夫人點頭示意。
樹爾略一思量,手持玉箸輕擊白瓷碟:
“冰雪少女入凡塵 西子湖畔初見晴 是非難解虛如影
一腔愛一身恨 一縷清風一絲魂……”樹爾細了嗓,糯了音,緩緩吟唱…… “仗劍挾酒江湖行 多少恩怨醉夢中 驀然回首萬事空 幾重幕幾棵松 幾層遠巒幾聲鐘 幾層遠巒幾聲鐘……”
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雨里,被故事里的男男女女勾動得亂了心弦,癡癡蓄下點點雨珠不愿放……樹爾唱著唱著,嘴角不自覺揚起了一個笑容:
“幾重幕幾棵松 幾層遠巒幾聲鐘 幾層遠巒幾聲鐘……”窗外有嗚嗚簫聲傳來,越過重重雨簾,斷續不絕……
“姑娘這一曲,較先前的可失了灑脫啊……”柳揚歌微微顰眉。
“島主自是逍遙,我一介孤女,總也是有些哀思愁緒的,怎及得上島主的風流自得?!睒錉柗畔掠耋?,笑笑道。
“呵呵呵,姑娘這是在取笑我呢!”柳揚歌仰身而笑,轉向下一位,“小屏,該你了。”
“我會的幾首酒令,剛才可都掏光了,我可沒了!”甘屏自己拿起一盞酒,一飲而盡,“我罰酒就是!”
“你這丫頭不會是貪這酒好,故意的吧?”柳揚歌邊笑邊把長大的袖子往上提了一提,露出了一截小臂,不像這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他是有些小麥色的健康膚色,“好吧好吧,那接著就是銀梭夫人了?!?
“奴家這有一令卻是剛才向楊姑娘求來的,大家可別被她瞞了,說什么不會行酒令的?!睒錉栥读?,這銀梭夫人居然這么一下就把她給“出賣”了。
“哈哈哈哈,楊姑娘真是所托非人,銀梭夫人你可是夠絕的了!”柳揚歌手執碧玉盞,一杯下去,酒色映得唇上晶瑩一片,“夫人盡管道來,且讓我等聽聽楊姑娘藏著掖著的酒令,是怎番模樣?”
“可聽好了,此輪的題不是‘花’么?楊姑娘贈給奴家的酒令,說的正是牡丹——‘似共東風利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好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柳揚歌拊掌而笑,“楊姑娘這可不該,怎能說不會行酒令呢?莫不是不愿一展己長?”
樹爾心想,我是不想抄襲我的偶像們……
“我姐姐才氣盈胸,自然是怕太贏過我們啦!”甘屏挽著樹爾手臂,笑而打趣。
“也是也是,我們都不是什么詩書才子,比不得楊姑娘,呵呵。那咱們還行什么酒令呢?莫如就請柳島主和楊姑娘再多唱幾曲,也足是樂韻之事??!”銀梭夫人正是不善酒令,忙提議道。
船王起身道:“大家繼續吧,我身子不適,就先回去休息了。”
“我送你吧!”柏青也站了起來,伸手便要去扶船王。
“不用了,你和他們好好玩吧?!绷ⅠR有小婢上前攙扶船王,另有人取來木屐、紙傘,護著往船王所居房屋而去。
“既然銀梭夫人有此雅興,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绷鴵P歌放下酒盞,“正好,甘家姐姐也回去休息了,大家可以放肆一些了,呵呵呵?!闭f著,他還對柏青眨眨眼,柏青的臉色愈發難看。
“怎么著?楊姑娘,是你先來,還是?”柳揚歌坐在下人拿來的琴臺前,琴臺上的古琴素樸韻深,一見便知是把年代久遠的好琴。
“要是讓島主先來,就不敢在島主之后獻丑了,還是讓在下拋磚引玉吧?!睒錉栒酒鹕?,“可不知,島主這有沒有琵琶?”
“自然是有的?!毕氯巳硪话盐逑遗茫辉跇錉柺种小?
樹爾側坐在高背竹椅上,懷抱琵琶,輕撥幾聲,琴聲清脆明亮,果然是好琴。
“諸位,在下露拙了?!睒錉柶鹕砉硇卸Y后,重又坐下,幾下勾提,啟唇哼唱:“啊……啊……
看 江山仿如畫奈三分天下 一時多少豪杰啊……”手上加重,瀉下一串連音。 “風云變色群雄爭霸交鋒誰名揚 兵臨城下驀然回首誰在盼歸鄉…… 三國亂亂世輩出好漢 國將戰誰能一統江山 戰不斷兄弟血淚無憾 紀烽火辜負多少紅顏 誰相思長過長江水 盼君歸一寸淚一寸灰化作蒼天 啊……啊……”這一曲是樹爾第一次用琵琶來伴唱,不免有些生澀,幸而沒有出錯。
“這曲,姑娘是第一次唱吧?”柳揚歌歪扶著頭,嘴角含笑,“難為姑娘了。呵呵,既然姑娘唱了一首哀嘆的,那在下就來一首逗趣些的罷了。”
“島主造詣非凡,自沒有想隱瞞的意思,期待島主的大才之作。”
“呵呵呵,客氣客氣。”柳揚歌欠欠身子,左手覆上古琴,彈出幾個清亮的音,右手輕輕敲著頭,“唱個什么好呢……有了,就是這個了!”
“既然是唱這支曲,就不用琴了!”柳揚歌站起身,走到大廳中間,足尖輕輕點著地,“可要仔細聽好哦!”
“春意動池塘初解凍花間啼鳥驚人夢
綺戶微開曙色明沉香火暖曉寒輕
夭桃半吐傳芳訊,新鶯百囀感中情
炎光熾枕簟涼如水芰荷覆沼雙鴛戲
香飄水閣藕花開 簾上金鉤燕子回
霄露清塵臨上苑,朝云暮雨過陽臺
秋聲起庭院收殘暑涼蟬抱葉鳴疏雨
玉簫吹徹人倚樓 銀漢迢迢度女牛
梧桐落翠露華冷,絡緯啼寒月影流
寒威薄繡帷人未覺啄蕊爭枝喧凍雀
錦箋呵筆寫回文玉箸長垂不見君
北去馬蹄沖塞雪,南來雁字隔衡云?!?
柳揚歌的聲音清朗中略帶隨意,這樣一首本能品出些愁思的詞,由他唱來卻全沒了傷懷,只剩下朗朗音韻。樹爾笑而頷首,柳揚歌果然是名不虛傳,雖然是與己毫不相符的音樂,唱來卻還是依舊自如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