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理宅邸內院上房
謝氏的心腹陪嫁董媽媽坐在小杌子上,一邊兒給謝氏揉著小腿,一邊兒陪笑道:“這可是天造地設的姻緣!老奴原就說,是太太忒得操心,就咱們大姐兒這樣的品貌,咱們這樣的人家,自有那好姻緣等著不是!您瞧,都不用您去尋,這姻緣吶,自己個兒就過來了!”
謝氏手里擺弄著個約有寸長、雕工極為精美的白玉如意,這白玉雖是金貴,卻遠不如它外形所代表的隱喻。
她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道:“如意,如意,果然是如意。看來張家夫人也是相中了枚姐兒的。”
董媽媽故作震驚道:“天老爺!我的太太,就咱們家姑娘,往那里一站,九天仙女下凡塵吶,那品格隨了您隨了咱們家老夫人,又有哪位夫人會相不中喲!”
謝氏心情大好,佯啐了她一口,道:“你這老貨,倒打趣起我來。”
董媽媽知最知她秉性,嘿嘿笑著道:“老奴實話實說,太太怎的還怪我。”因又奉承道:“姑爺這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可是不得了啊,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待來年再中個狀元,哎呦呦,翁婿雙狀元,可不又是咱家老太爺和老爺這般么!這再沒有過的佳話!怕不要寫進史書里了!”
卻是說得謝遷是成化十一年狀元,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狀元,翁婿狀元自是一段佳話。
這句恭維恰是搔到謝氏癢處,她本就對此也是極為得意,對這未來女婿更是添了許多希冀,因道:“那日上巳宴上我也瞧見他一面,倒是好相貌,進退有度,別說,倒真是有些丕哥兒的樣子。”
雖則謝丕沒成狀元,但父子鼎甲亦是佳話,謝氏還是頗為謝丕驕傲的。
董媽媽順口就笑道:“也虧得大長公主辦了這上巳宴,也讓張夫人看著了咱們姑娘……”可是說了這句出來就反應了過來,生生就把后半句話吞了下去,
謝氏的臉色果然陰沉了下來,雖然是她先提起的上巳宴,可這會兒想起那場宴席上的變故、她的擔驚受怕,心里便是別扭。
都怪那個楊恬!
她原就不太看好這樁婚事,都說“喪婦長女不娶”,偏當時沈尚書就瞧中了楊家。
楊家現在倒是真起來了,楊廷和炙手可熱,相反尚書府倒是敗落了,日后楊恬嫁過來還指不上怎樣。
本就是命硬、性子烈,這還沒過門就惹了多少事端,坤寧宮那次,上巳宴這次,越鬧動靜越大。
虧得她那日叫枚姐兒離著楊恬遠些,若是被楊恬拉去了,沒準兒也落水了呢。
謝氏把手中的如意放在案幾上,端了茶盞啜了一口,似是不大在意的隨口問了一句:“說起來……楊家大姐兒的病……嗯?”
董媽媽連忙小聲回道:“怕是……不大好呢。您忘了,咱們府里還傳了消息來,說朝上有人彈劾楊家染了時疫呢。”
謝氏“嗯”了一聲,淡淡道:“不是送出城去了么。”她臉上神色越發難看,眉梢一挑,“府里說,是沈瑞的莊子?要過給楊家了。真是……”
她沒有再說什么,茶盞擱置在案幾上的聲音卻格外清脆。
董媽媽勉強擠出個笑來,道:“這不是還得靠著楊家么,是以這會兒……”
謝氏毫不客氣道:“這會兒籠絡有個什么用,也要先看楊家姐兒還能不能掙出命來!肺癆的病,饒是太醫去瞧也沒瞧好。他倒是手面大,說給個莊子就給個莊子!這是要把家敗干凈才肯罷休!”
謝氏說著倒是生起氣來,惱道:“還有先前,他也去跟那些個勛貴學,往莊子上收什么流民,不知道多少銀子砸進去。你說,他連個進士都不是,小小的秀才,邀買什么人心!結果怎樣,朝中誰知道他這一號人物?!這回又為了女人傾了家產,可好,這點子祖產夠不夠他敗壞的!”
董媽媽偷偷抹了額角的汗,這也不是太太第一次發作了。
這陣子大約是因著和老爺鬧別扭,又有兒女婚事壓著的緣故,太太情緒總是不太穩定,撿起什么來就罵什么,鬧得她個奴婢接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謝氏那邊兀自道:“雖這是二房的銀子,我這是瞎操心。可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來,二房現在作成這樣,朝中本就沒助力了,還這般大手大腳沒個成算,他日怕是要連累老爺的!便是作為嫂子,我看著他長大的,豈能真個撒手不管他了!如今又得了兩個織廠,這還成了貢品了,我再不管他,他在皇差上出了差錯,真就惹下天大的簍子了!”
董媽媽的目光不自覺就落在對面長案上那些閃著柔和光澤的絲綢布匹上。
那是來自張家的禮物,蘇州織造府今年新貢宮里的新樣子,京中剛剛流行起來。
貢品意味著什么?
董媽媽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頭,臉上笑得多出幾道褶子來,“這族里,也沒什么得力的人了,二房大太太也上了年歲,三太太又是個……哎,恕個罪說,三太太實不是個精明的,倒是把個二房交給外人打點,雖說是認了干女兒,可到底已經不是沈家的人了。這京中,就老爺官位最高,太太少不得要一力承擔下來。能者多勞,只苦了太太,老奴著實心疼太太……”
謝氏聽著順耳,不住點頭,因嘆道:“有什么法子,我便是這操心的命罷。好在大嫂那邊遞了話來,她娘家也有懂布匹生意的人……”
主仆兩個正說得熱鬧,門簾外面傳來低低幾句丫鬟應對聲,謝氏不由皺了眉,董媽媽連忙出去探問。
片刻,董媽媽返回來,眼神有些飄忽,臉上訕訕的:“是二門上來報……沒接著老爺。”
謝氏臉又沉了下來,呵斥道:“不是說了讓他們在翰林院門口等著!就沒告訴老爺家中有要緊事?”說著又有些驕傲又有些無奈道:“又是哪里的應酬?”
董媽媽頭低了下來,不住用眼角余光瞟著謝氏表情,“太太……是二房那邊,請了老爺過去。說是松江來人了,還有一樁要緊事要同老爺商量。”
謝氏忽然就覺得自己的火氣怎樣也壓不住了,揮手將茶盞帶到地上,厲聲道:“難道家里沒有要緊事!難道枚姐兒的婚事不是要緊事!自家孩子的事兒不管倒去管旁人家孩子!到底哪個才是他兒子!”
董媽媽縮著手腳,盡量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以她的經驗,太太每每發火最少也要小半個時辰才能過去。
這次卻是估量錯誤,謝氏怒氣沖沖的發泄了幾句,忽然就一拍案幾,叫董媽媽過去,道:“去拿了枚姐兒的庚帖,讓官媒給張家送去。”
董媽媽呆了一呆,慌忙道:“太太,這……這……還是等老爺回來商議……”
“不必。”謝氏冷冷打斷她,“他都不管枚姐兒,還與他商量什么。難道我女兒的事情我還不能做主?”
董媽媽強擠出個笑來,艱難開口:“太太,您看,咱們是女家,總要端著些,也顯得姑娘金貴不輕許,您看,是不是,略等兩日……”
謝氏一瞪眼,“你當那是什么人家!那是吏部侍郎家!端著?!你也盼著這姻緣成不了?!”
董媽媽哪里還敢多言,心里又尋思左不過閣老府那邊都是點頭了的,且那是吏部侍郎啊,正三品的高官人家,誰不盼著結親高門,張家小郎君又是極上進的,老爺也是樂意的,看在這么好的親事上也不會責怪太太沒等他便徑自做主罷。
仁壽坊沈府內書房
一下衙就被請過來的不止有沈理,還有沈瑾。徐氏、二老爺沈洲、三老爺沈潤也被請來。
自從賀家倒臺后,眾人很少聚在一起商議什么了,而這次來,是因著沈家和陸家帶來的兩個消息。
“頭一樁,是田畝。”沈瑞向眾人略一行禮,開口道:“賀家抄家后,只留了族產,其宗房在南直隸的房產地畝也盡數籍沒。國庫用銀,這些挪不走的除了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置了三處皇莊外,其余就地發賣。”
眾人皆點頭,這也算是常規處置了。
南直隸本身就是地少人多,各大家族對土地都十分看重,官家拋售賀家的土地,各地望族肯定是一擁齊上的。
皇上這次內庫怕是滿滿當當的了,這才能毫不吝嗇的拿出幾十萬內帑給邊疆。
想來,這次土地購買中,也少不了松江本地的大戶沈家。本身沈家族產的許多田畝就是當年賀家祖上敗落時候從賀家買過來的。
“沈家,田太多了。”大家都有共識,沈瑞也沒更多解釋,只簡短總結。
眾人一愣之后,又都沉默下來。
沈家本就已是松江第一等的人家,土地之多已是占了松江六成良田,再吃些田畝下去,朝中又無人庇佑,終也會成為他人眼中的肥羊。
沈理瞧了瞧二老爺三老爺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先開口道:“如今賀家抄家的銀子都押解上京了,咱們家買地也是早都買完了的,這會兒再賣未免太打眼,且松江一地,沈家若是再拋售田產,只怕又要人心浮動了。只能往族學、祭田里多撥一些,慢慢的將一些田下放給族人,化整為零。”
沈瑾也道:“我曾聽山西一位同年說,他們族中是凡考中秀才者族中都有銀兩、糧米甚至田畝貼補,作筆墨之資。只南直隸文教昌盛,此法照搬只怕不合時宜,倒是可以變換一番,族中直接用田畝作賞來鼓勵學子進學,也算一舉兩得。”
一旁沈洲、沈潤均是文人脾胃,聞言便皆點頭稱正該如此。
徐氏低低嘆道:“每年以族中名義往養濟院、育嬰堂捐田也使得。這次倭亂浩劫,又不知道多少松江百姓家財被洗流落在外,以賀家田畝供給這些人,也合因果。”
眾人又是嘆氣附和,又去看沈瑞,既然他提出來此事,必不會是只說這樣簡單的解決之道。
沈瑞見眾人望過來,方道:“母親、兩位叔父、兩位兄長,我在同漁五叔、琛大哥談完后,有了一個想頭。漁五叔是糧長,常與土地打交道,這次也是說起了賀家這地,閑聊中,他說不知地轉手之后還會不會佃給先前的人家,有幾戶莊稼把式,地伺候得極好,年景不好時也餓不著,年景好時每畝還能比旁人家多打個一石三斗的糧食。”
時人重視土地,一聽此言,眾人皆目光炯炯望著沈瑞,心里最先揣測的便是是否要將這些佃農雇來沈家。
“聽漁五叔說的,咱們族人中,也有不少懂田地的好手。再看琛大哥和椿哥兒這樣,我便想,族人,也不都是只有讀書一條路可走的。”沈瑞深吸了口氣,道:“有天賦能進學自然是好,便是家境所限,只要想讀,族里都可以提供幫助,但若是天賦不在這上的,還不若另謀生計。
“比如做生意,三房漣四叔就是個中好手,還有去了的玲二哥,這也是一種天賦。這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門道,有這樣能耐的,也當有所施展。而種地也是一般,同一塊地,懂種地和不懂種地的打理,畝產能差出一倍去。
“經商需要本錢,種地也需要田畝。現下,我們最不缺的便是這田畝了。我有這樣一個想頭,單獨劃出一片田地來,也設個類似族學的形式,專門請漁五叔說的那樣莊稼把式來,就在這片田里教族中想務農的族人。教的人、學的人,都不限年紀,想學都可以,只要能產出更多糧食,于國于民都是好事。”
三老爺頭一個贊道:“大善!”
沈理也點頭道:“其實不少地方官也有如此般善政,請積年老農教授百姓種糧,都是政績斐然。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也不單我沈氏一族可學,若能推廣開來,松江府、南直隸,乃至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沈瑞笑道:“我也是奔著日后能夠推廣開來想的,若是如此,那就要設置的嚴謹一些,還需要一些能書善寫的,將那些經驗記錄下來,編撰成冊,刊印天下,才是大功德。”說著又去看沈洲,道:“只怕要三五年才能積累得有用經驗,屆時成冊,還要二叔多為潤色。”
沈洲捻須笑應。
沈瑞又道:“既要設此耕種學堂,便有許多可研討的,除了耕種手法,還可試種不同種苗,尋找那畝產高者。我也聽聞還有間種、套種等等說法,以及稻田養魚養蟹,土地不變,出產更多。不止糧田,還有棉田,還有桑樹……再設以獎勵,凡能培育出高產種苗的都給予豐厚賞銀……”
在座幾位都是翰林官,從未下放過地方,書讀得不少,田間地頭的事兒倒是不大明白,聽得沈瑞說得頭頭是道,又想那一畝田里出產多種作物的前景,無不欣然叫好。
沈洲還表示他現下閑來無事,也會去淘一些寫農桑稼檣的書籍,摘抄些有用的,按月書信回去。
沈瑞見眾人都交口稱贊,便笑著拱手向沈理和沈瑾道:“既然叔父兄長們都覺得此事可行,我想請兩位兄長與我,以本房宗子身份聯名寫信與族中,再由族中其他幾房共同商討、敲定此事。”
九房宗子沈流放云南、九太爺散了家里帶著家產和沈琳也往云南去了之后,族長沈琦開了族會,正式定了沈理為九房宗子。
沈理、沈瑾都回禮應下。
沈瑞心下大暢,民以食為天,勿論什么時候糧食都是各個統治階層最為重視的東西。從農業入手建這樣的學堂,讓世人習以為常,再慢慢的將商業、工業學堂也不遠矣。
換過一輪熱茶,沈瑞才說起第二個消息,即陸家山東旁支此來的目的。
“造船?”在座眾人聽聞無不詫異。
沈瑞也是苦笑一聲。
最初陸十六郎說起海船運軍餉,沈瑞只以為他是打著海運替代漕運的主意,這事兒是千難萬難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幾句下來,陸十六郎便直言不諱道想謀一通工部或者錦衣衛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陸家山東這支因靠著水邊,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后來搭上登州衛的線,借著登州衛船出海的機會,也跟著跑過遼東,兩地販貨發了家。
遼東的皮貨固然是好,遼東女直的牛馬運回來也能賣出好價錢,但這些獲利仍是遠不能同走私相比。
現下,官面上,大明還是禁海的,海外貿易走的還是朝貢路線,但民間走私始終不絕。
“朝鮮雖近,卻窮。此時獲利最大的,莫過于往倭國販貨。”當時陸十六郎毫不忌諱道,“倭國什么都缺,生絲、綿布、鐵鍋、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紅線縫衣針,還有佛經!還有藥草!就單說這生絲,瑞二弟你有織廠你知道,在南直隸每擔也就六十兩,販到倭國便是六百兩,得利十倍。而運藥草、繡花針,這獲利更豐。”
陸家有生意門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時,木質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說那些意外沉沒的,就是日常維修維護也是個問題,且海水腐蝕也極厲害,用上些年頭,再保養不當,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動手造船,動靜委實太大。
因為海禁,朝廷的幾處官營船廠早就關門大吉,民間船廠手續繁雜,所造船只又要在官府備案,且產量也受限此時雖倭亂不如嘉靖、萬歷年間兇猛,但仍有零散倭寇來襲,因此地方政府對能夠出海的船只數量、料重管控極嚴。
這回是十余年來朝廷首次遣登州衛十八只海船同時運軍餉,登州各方也在揣測不知是不是有重啟海運的意思。
而便是南糧北運不走海運,只運軍餉,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廠已是沒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間找船廠,山東陸家恰好就有這一處。陸家若是攬來這樁活計,就能借此機會不動聲色的多造幾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貿生意。
在陸家的運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折子,表示登州衛海船缺少且陳年易損,這一趟回來不修就無法再繼續轉運,豐益廣積二庫所收登寧等八場折鹽布匹本當運赴遼東分給軍士,若擱置,布匹歲久積多,無所于貯,恐致腐壞,請朝廷批示是撥款修船,還是將布匹折收銀價。
如今就只等著朝廷回應了。
國庫空虛,布匹折銀是萬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籌措一二,雖是明擺著的事兒,但這樣的事兒,京里各方扯皮總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動一二才能得個各方滿意的結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著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升陜西按察司僉事了。”陸十六郎面露無奈之色。
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極硬的關系的,這次運籌都是他一手總攬,陸家銀子也都遞上去了,怎料這節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職位、品階是升了,但是從安逸的山東“升”到戰亂的陜西,到底是左遷還是右遷冷眼人也都看出來了。白大人登時什么勁頭都沒了,又憂心京中的后臺發生變故才將他丟去陜西,更加諸事不理。
陸家這一下也被閃得不輕,銀子也砸下去了,沒個結果總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時機,若是這次爭不出個結果來,等海船爛干凈了,以后往遼東運軍餉的事兒也沒了,他陸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頭,就是遼東的生意線也將保不住了。
陸家這一支雖在山東經營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門路,陸氏一族原就沒有幾個京官。
姻親里往上數,從老一輩論親也就勉強能攀上賀東盛,可惜這位正月里人頭落地了。
正在陸十六郎父親陸七老爺一籌莫展、陸十六郎準備帶著銀子往京中碰碰運氣的時候,恰陸三郎在南歸時轉來登州,尋陸七老爺傳達陸家家主幾句要要緊話。
實際上,山東這邊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許多緊俏貨品也是從松江運來山東再發賣的雖則距離上論松江比山東離倭國更近,但松江倭亂也更嚴重,海疆管控更嚴,且蘇松繁華之地,朝廷也更關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遠的。
陸三郎與七老爺父子就此事商議一番,決定帶著他們來求助沈家。
雖然沈家也沒高官了,但是沈家畢竟有個閣老女婿,有個帝師女婿,這姻親也算各個不凡了,通倭案里陸三郎又知道沈瑞與英國公府也有交情。
見識過沈家的手段與人脈,陸三郎就想將此事托付給沈瑞。
除了銀子之外,陸七老爺也提出船廠的生意直接給沈家分干股,而海貿的生意畢竟有風險,若沈家樂意入股,陸家也將歡迎之至。
沈瑞將前前后后的事情講給了眾人聽。
沈洲搖頭道:“朝廷不會開海。這件事……也不當沈家來運作。畢竟倭禍不遠。”
沈家剛剛從通倭的官司里艱難跋涉出來,此時卻是不宜提什么開海。
沈理因著岳父謝閣老的關系,對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會開海,海運也如你所說,不會輕易開啟。漕運這一路,牽扯了太多勢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開海運艱難,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環視一周,頓了頓,道,“我與老師曾談過海貿問題,朝廷缺錢,海貿是條捷徑。老師也說了諸多阻礙海貿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條。”
沈瑞雖想過海貿,但是因現下年紀閱歷所限,對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能造船,如今陸家山東一支撞上門來,對他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貿獲利之豐,海軍戰力之強,皆無可比擬。
造船,練水兵,然后無論是內亂外敵,都無懼!面對能造海船的陸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無法變成戰艦,只要有船,只要有開始,就有希望。
但運作造船乃至開海禁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秀才所能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層路線,直接同壽哥去說,但以明朝體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話就能決定的否則,王華頭十年就入閣了。
沈理微微闔眸,忽道:“伯安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當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這般說,應該是謝閣老內閣那邊有了消息,壽哥沒有白白布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對練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這次造船沒準也能順利辦妥。
沈理點點頭,低聲道:“南京兵部尚書王軾上折請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軾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幫扶,必然極快的立足并開展練兵。但現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他忍不住問。
沈理嘆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會上折了。折子是早遞上來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發不好,這幾個月已上了多封奏折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聲音更低了些:“內閣推兵部尚書的人選也是許久,三位閣老各有舉薦,這次,皇上突然點了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又升禮部左侍郎李杰為南京吏部尚書。林瀚雖是閩人,卻是劉閣老的人。這事內閣已過了,只還不曾下旨。”
他卻不好直說,這李杰乃是謝閣老的人。
眾人默然片刻,還是沈洲嘆道:“陛下……圣明。”
那邊賞賜完李閣老的女婿衍圣公,這邊又選了劉閣老的人做王守仁未來的頂頭上司,轉手提拔謝閣老的人,且謝閣老因著女婿沈理的緣故也是不會阻攔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閣老都會通過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閣老麾下并沒有南京高官,也就不會有人同王守仁針鋒相對。而兵部上頭又有劉閣老的人壓著,對王守仁也是一種制衡。
沈瑞也長長出了口氣,壽哥看著愛玩愛鬧沒個正形兒,卻絕非好相與的。但無論如何,都希望老師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腳。
“那么,這造船的事……”沈瑞試探著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閣老那邊透一透話。且看看吧。”他頓了頓,猶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說?”
沈瑞點頭道:“說是一定要說的,他原也問過生財之道,且這事最終也是得到他案頭。”
沈瑞已在心中將試驗田鼓勵優化農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諸多好處列好條陳,擬遞給壽哥。
“那海船入股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準備拿一兩萬銀子入股的。兩位兄長……?”
若造船能成,沈瑞對于入股陸家船廠乃至海上貿易也是很有興趣的,倒不是為了那利潤,以沈家現在的產業,沈瑞已是幾輩子不愁吃喝了。而是為了將來在這份生意里的話語權。
至于同諸人說,既是報備,也是希望這海貿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經濟狀況,畢竟這兩位兄長都是不甚寬裕的。
沈瑾猶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過冒進?這到底是陸家旁支……”
沈瑞道:“陸家本家也有股在里面。陸十六郎說會在京中也開一家貨行,陸二十七郎就是專門打理這貨行的,也負責往來消息聯絡。瑾大哥若是有疑慮,我建議不妨入股這貨行,再觀望觀望。”
沈瑾苦笑一聲,先前沈瑞就已經私下同他說過,他這邊總歸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亂里敗得差不多了,他這邊俸祿也沒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艱難,若是再窮,便是有狀元頭銜,這婚事也不好說了。
沈瑾搖著頭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如今我算知道了。就聽瑞二弟的,只是我現下只能拿出兩千銀子來。”
沈理倒是顧慮還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兒也都大了,也該是我為他們婚事多攢銀子的時候。”
他也心下明白,陸家不止是這會兒有求于沈家,陸家也是希望以此與沈家結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讓人盡力幫忙。即是如此,陸家是斷不會讓沈家虧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獨大也不是什么好事,與陸家結盟也是必然,其實早在陸家家主帶著那假倭寇的尸身找到欽差時,沈陸兩家就已經站在一條線上了。
商量罷了這兩樁事,沈洲沈潤兩位并徐氏便歇著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條陳如何寫。
末了閑聊時,沈理問了沈瑞楊恬的病情,又問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兩個皆是嘆氣。楊恬病重,目前還沒有什么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難問題。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邊倒是有適齡的姑娘,謝閣老也曾側面問過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尋常。以沈理看來,四房亂成那樣,是需要一個厲害一些的當家主母的。
就在他們兄弟談論沈瑾婚事時,宮里也在有人關心著狀元公的婚事。
坤寧宮東暖閣里,張太后笑向壽哥道:“嫻姐兒也大了,你大舅舅總想為他找個好人家托付。”
壽哥臉上笑容半點未變,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張太后將張玉嫻硬塞進宮,那就別怪他翻臉了。
豈知張太后下面的話是,“聽聞新科狀元沈瑾為人端方,年紀也適合,又未定親,倒是堪配嫻姐兒,皇上,你意下如何?”
壽哥愣了愣,隨即,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開來,只是眼中光芒越發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樣,他對母親說話時的聲音溫柔悅耳:“母后瞧人極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