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舉人訕訕道:“家中有孫氏大事,老安人那里人來人往,不宜修養,便將瑞哥兒挪出來。”
這話他說的有些心虛,畢竟沈瑞才九歲,又值喪母之痛,正需長輩呵護憐愛。可他總不能實話實說,否則的話眾人聽了沈瑞因不敬庶母與兄長被自己責罰禁足,不會覺得自己是“愛之深,責之切”,說不定要誤會自己寵妾滅嫡,連帶著鄭氏與鄭瑾也要被外頭誤解。
只是這院子也太破舊了些,老安人安排哪里不好,怎么將人安置在這里,僻靜是僻靜,可這么簡陋,族親不知內情,難免有誤解。
看著眼前此景,連帶著宗房大老爺臉色都有些難看。且不說沈瑾名分如何定,沈瑞都是原配所出嫡子,就算從祖母身邊挪出來“靜養”,也不當是在這狹窄簡陋的小跨院。
廂房里的人聽了外頭動靜,挑了簾子出來,見到沈舉人,忙屈膝道:“老爺。”
眾人停下腳步望去,見是個五十來歲的婆子,枯瘦的容長臉,眉間深深地川字紋,面相帶了幾分愁苦,說話之間帶了幾分戰戰兢兢。
沈舉人皺眉喝道:“你在這里,瑞哥兒跟前誰服侍?”
那婆子正是王媽媽,嚇得一下跪倒,顫聲道:“二哥這兩日愛靜,不肯留人在跟前服侍。”如此一來,露出身后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婢,不過十來歲年紀,也撲通一下跟著那婆子跪倒,哆哆嗦嗦的,唬得不行。
這正是王媽媽與柳芽,方才王媽媽先一步回了院子,結果連帶著柳芽一起,被沈瑞攆到廂房。雖不知沈瑞作甚如此安排,可眾人到來在即,王媽媽便看了沈瑞幾眼,拉著柳芽下午去。不想來的不僅是自家老爺,還有這么多族中太爺、老爺們。
看著依舊沒動靜的北屋,還有眼前這一老一小,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四房現下雖只是舉人宅邸,可因家資富足,也是仆婢成全,可瞧著眼下模樣,一個九歲的病孩子,只安排了這一老一小照看,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都說四房老安人將這個嫡孫視為眼珠子,溺愛的不行,眼下瞧著沈瑞這境遇實在不像,使得大家不由不想起另外一則流言:四房老安人將嫡孫扣在身邊養育,不過是為了挾制能干的兒媳婦,真心疼愛的是庶長孫沈瑾。要知道在沈瑞出生前,沈瑾也曾養在四房老安人身邊。民間有句老話,“老兒子,大孫子,老兩口的命根子”,四房老安人偏疼長孫也并不另外意外。
沈舉人心里有些不自在,瞪了那婆子一眼,移步進了北房。沈理的視線卻在王媽媽與柳芽身上轉了兩圈,方跟著眾人進了屋子。
小小的兩間屋,并不像其他大屋那樣寬敞,不到九尺進深,中間由一個鏤空百寶格隔著,分了里外間。外間一個圓桌,幾把方凳,并無其他擺設,百寶格上也只有一個缺了角的石頭擺件,灰撲撲的。不僅看著寒酸冷清,而且這屋子連個炭盆都沒有,很是陰冷。
到底是嫡子,沈舉人這幾日也曾問過,只是料理喪事實在繁忙,又有老安人安排人照看,他還是頭一回進這院子。
如今看著,他自己也有些心虛,不禁有些埋怨老安人。這些日子,四房沒了主母,老安人與鄭氏便將家務都接了過去,里里外外都很是妥當,怎么沈瑞這里就出了紕漏?莫非是鄭氏有不好的心思,蠱惑了老安人?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冤枉了人,鄭氏性情柔弱,并不愛生事,而憑著老安人對孫子的寵溺,孫子身邊的事從不假手于人,就是鄭氏壞心也使不上力。
沈理看著這冷冷清清的屋子,不由打了個冷顫。雖說經過昨天的事,早就想著沈瑞處境艱難,之前用話擠兌沈舉人,也不過是怕沈舉人阻攔不讓見沈瑞,想要眼見為實,并沒有真的疑心沈舉人會狠心害了自己的嫡子,可如今卻是拿不準。
里屋終于有了動靜,沈舉人怕里面再有什么不妥當,不敢再帶人進去,皺眉喝道:“小畜生,長輩們來看你,還不快滾出來!”
里屋的沈瑞,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從被子里出來,身上竟然是不著寸縷。他方才強硬地將王媽媽與柳芽攆出去,正是為了脫衣裳。要是留著王媽媽,要是攔著,也沒時間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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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教正是禮教大盛的時代,沈瑞哪里肯讓自己背一個“不知禮”的名聲。生母孝期不著孝衣不說,還穿著絲綢錦緞。只要穿著那身衣服,走到族人面前,他就說不清。過后再怎么解釋,他穿著絲緞衣服的畫面也印在族人心中留下芥蒂。
若是在后世,一個九歲的孩童,就算行為有差錯,大家也只會認為是大人沒教導后,孩童本身無罪。擱在眼下,九歲實不算小,有早慧的孩子,十來歲參加童子試的不乏其人。
所以他想著在族親面前露面時,便沒打算穿這身衣服。昨日安排柳芽散話,正是為了引得族親過問。眼下這般,族親們能過來自然是好;若是族親們不過來,他已經做好披著幔帳去靈前的打算。
里屋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外間眾人都望向里屋門口,不由睜大了眼睛。
沈瑞,就這樣出現在眾族親面前。到底不是真的九歲孩童,早已生羞恥心,沈瑞的胳膊垂前,將“小沈瑞”遮著嚴實,并未寫了春光。
可即便是這樣,這赤身裸體的,端是有辱斯文。
沈舉人脖子上青筋蹦起,怒斥道:“作甚鬼樣子,成何體統!”
沈瑞顫顫悠悠,扶著百寶格,很是吃力地走了出來。這倒不是作偽,餓了三日,昨晚又熬了一夜,方才又快走幾步,他眼前一陣一陣發花。
走了沒兩步,他便雙腿發軟,就勢對著沈舉人雙膝跪倒,滿臉羞慚地低下頭,雙手扶地,只是并不做辯白,豆大的淚滴,簌簌落下,膝前地面沒一會就濕了一片。
這是真傷心了,卻不是為了這狗屁沈舉人的慢待,而是想到與前世親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之日,即便內心里是個爺們,也不禁淚如泉涌。
雖沒有半點聲音,可看著這赤裸裸、一絲不掛跪在眾人面前的孩童,眾人生出不取笑之意,反而忍不住心里跟著泛酸,沈理更是紅了眼眶。
之前見過沈瑞的,想著那白白嫩嫩趾高氣揚的驕氣模樣,對比現下的憔悴怯怯,望向沈舉人的目光盡是不善。沈瑞屁股上的傷痕還罷了,暫時還沒有被人看見,可半拉胳膊上的青紫淤痕,也分外觸目驚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這孩子眼下如此孱弱,絕非是一個“病”字能解釋得通過的。
四房這是作甚孽,孫氏剛死幾日,就這樣磋磨她的兒子?
同沈瑞不相熟的族親,想著之前的傳言,什么四房嫡子頑劣任性、孫氏會做人可不會教子之類的,再看眼前這孩子行止是奇怪了些,只透著乖巧可憐,哪里有半點任性頑劣的模樣,對于四房這行事也不禁生疑。
沈理已經看不下去,顧不得在長輩面前,脫下外袍上前蹲下,裹在那孩子身上,扶著其小小肩膀,恨聲道:“好瑞哥兒,有委屈盡管說,族中長輩都在,斷不會讓瑞哥兒受了委屈!”
沈瑞這才抬起頭,蒼白著小臉,睫毛顫抖著,含著眼淚,從眼前諸人面上一一掃過。沈瑞年歲還小,鮮少出門交際,即便年節祭祀時,見過不少族親,可對于孩子來說,印象都差不多。除了身邊的沈理,只有五房老太爺與宗房大老爺印象深刻。
沈理是對本主由衷喜愛,每次見到本主時都很親近。他又帶了狀元光環,在世人眼中是文曲星下凡,即便本主不愛讀書,可對于這位族兄也崇拜的很。
五老太爺家的宅子與四房相鄰,見的次數最多不說,每每見到沈瑞都是一番嚴厲說教,偏生輩分又高,使得本主犯怵。現下想想,這老爺子面上嚴厲,可忠言逆耳,卻是真心為沈瑞好的。
至于宗房大老爺,執掌族務多年,對于小小本主的本主來說,是了不得大人物。
原本對四房家務事想要旁觀的幾位族老,都這崇敬信賴的注視下,都不禁直了直腰身,想要四房要是不公,當然要管上一管,否則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就是宗房大老爺,也暗暗搖頭,望向沈舉人的目光帶了幾分不贊同。
又因這孩子容貌清秀肖母,眾人想起孫氏生前的行事品格,對這孩子不禁又生出幾分好感。
沈舉人的心里則是火燒火燎的,原本對兒子的愧疚,在眾人譴責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羞惱,恨鐵不成鋼道:“小畜生,作甚不肯去給你娘守孝?做這樣子?誰短了你的穿戴不成?”
沈瑞從沈理臂彎中起身,顫悠悠地轉向沈舉人,再次要跪下,道:“孩兒……孩兒沒臉去娘靈前……”卻是身子一趔趄,并沒有跪下去,而是歪倒在一旁,露出一條大腿,還有半拉屁股,上面青紅交錯的傷痕,明晃晃地露在眾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