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的一個(gè)美人,別說荊釵布裙不掩國色,就是腫著半張臉也是美的。
當(dāng)這位吳姑娘洗去臉上殘粉,竟是容貌更艷三分,襯得一身水紅襖裙都失了顏色。
瞧著那邊廂房臨窗梳妝的吳姑娘,這邊正房舀水凈手的趙彤不禁挑了挑眉,粗著嗓子用那浪蕩子的聲音道:“原來竟真有‘卻嫌脂粉污顏色’呢。”
楊恬正用軟巾擦手,聞言探頭一望,也不由驚艷,連連點(diǎn)頭。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里蔣姨娘與庶妹顏色更盛,但她見過的所有美人統(tǒng)統(tǒng)不如這位,這才真可叫絕色,反倒是那妝容讓其平凡不少。
想想著吳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趙彤一愣,隨即噗嗤一聲,“這有甚好藏的……”說著卻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吳姑娘。
武靖伯也是個(gè)愛玩樂的,府中姬妾眾多,爭斗自然不少。不過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頭解決問題的,身邊丫鬟婆子也都是練家子,倒沒有姬妾敢跳出來試一試自己身板是否結(jié)實(shí)的。
因此后院紛爭只在姨娘之間。趙彤見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寵的,卻還不曾見將自己往平庸里打扮的。
“她不樂意進(jìn)宮?”趙彤瞇了瞇眼睛,“張家可未必許呢,她這樣的容貌,嘖嘖,張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錢,你瞧她那襖裙釵環(huán),可都是內(nèi)造的,八成是太后賞的,那股金釵還是今年的新樣子……”
她習(xí)慣性說著說著就跑題到衣裳首飾細(xì)節(jié)上去,反應(yīng)過來后有些尷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聲,想想連十歲的張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這吳姑娘,這姑娘又是這樣反應(yīng)……她眼珠子一轉(zhuǎn),笑向楊恬道:“看來我說錯(cuò)你了,沒準(zhǔn)兒,還有一場大長公主樂意見到的熱鬧可瞧呢。”
楊恬微微搖頭,不予置評。
方才她帶著吳姑娘過來更衣梳洗,趙彤老大不樂意,一打發(fā)吳姑娘去廂房凈面,就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說起楊恬來。
“你怎的這樣心軟!那瞧著便不是什么善茬!何況,便是她挨打了,那也是張家的人!別說你自個(gè)兒,便說那日后來怎樣了你難道不知?大長公主待你這般親近,你莫要一時(shí)好心,倒辜負(fù)了大長公主!”
楊恬聽她一氣兒說完,才深吸口氣,道:“六姐姐,難道就讓吳姑娘頂著那樣一張臉出去?傳揚(yáng)開來,張家沒了面子,大長公主就有面子了?這到底是大長公主的筵席。”
趙彤低聲嘀咕道:“大長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們狗咬狗。這沒帖子的還巴巴趕過來,這司馬昭之心,哼……”
她雖是這般說,卻也知道,日后若有人提起來嘲笑張家,也會帶一句大長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楊恬固然有為大局考慮,可內(nèi)心里,到底是被那個(gè)緊繃卻挺拔的身影打動,直覺得那日在坤寧宮里,自己也當(dāng)是這般決絕罷。
兩人這邊凈了手,補(bǔ)了妝,同往廂房去見吳姑娘。
吳姑娘剛剛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釵花簪。
她本是一張優(yōu)美的鵝蛋臉,卻被這發(fā)髻顯得臉長了一寸,有成為馬臉的趨勢,而繁復(fù)的釵環(huán)配飾也顯得整個(gè)人頭重腳輕。
她的妝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掃蛾眉,并非濃妝艷抹刻意扮丑,卻比素顏時(shí)遜色許多。
趙彤和楊恬相視一眼,便又都裝作沒發(fā)現(xiàn)異樣,問吳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吳姑娘起身再次鄭重行禮,道:“我小字錫桐,今日多謝兩位姑娘解圍,他日我必當(dāng)……”
楊恬卻是不等她說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來,“這是做什么,不過是咱們遇上了,一路過來更衣梳洗罷了。”
趙彤口中笑道:“我名趙彤,不知道妹妹是哪個(gè)彤字?可是緣分了。”卻是眼風(fēng)如刀,屋里幾個(gè)丫鬟都識趣的退了下去。
那吳姑娘吳錫桐掃見丫鬟們出去,眼神微閃,但很快垂下長長的眼睫,道:“彤管有煒,趙姑娘好名字。我不過是尋常桐木的桐罷了。”
趙彤嗤笑一聲,道:“鳳棲梧,才是真?zhèn)€好名字。”
吳錫桐臉色一白,勉強(qiáng)道:“趙姑娘說笑了。”
趙彤沒有接話,反而拉著楊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吳錫桐一眼,道:“吳姑娘?”
吳錫桐緊緊抿著唇,盯著她們片刻才緩緩起身道:“我若多說了,未免交淺言深,徒惹兩位姑娘厭煩。只我也不是趙姑娘所想妄圖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罷了。今日兩位也見到了張家姑娘怎樣厭煩我……”
見楊恬已不自覺流露出憐憫之意,而趙彤依舊一臉嘲諷,她終是嘆了口氣,道:“方才沖突……是玉嫻姑娘要我陪著出來,卻將我丟在半路,叫我不許走,在原地等她,若遇著人,只說過來更衣看風(fēng)景,她帶著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尋來,向我問起玉嫻姑娘,我實(shí)是什么都不知道,這才……”她下意識的去摸了一下臉。
楊恬尚未有憐憫之外的其他反應(yīng),趙彤眼睛已是立了起來,道:“張玉嫻去了哪里?!”
吳錫桐被她陡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好像隨即想到了某種可能,她臉上閃現(xiàn)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但很快又隱去,語調(diào)也平緩沉穩(wěn),道:“姑娘莫要為難我,她去哪里豈是會告訴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趙彤緊盯著她,道:“你就沒有一二猜測?”
吳錫桐也搖了搖頭,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趙彤涼涼哼了一聲,“吳姑娘,不要太聰明才好。你既起了頭兒,這會兒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煩和你繞彎子,你找上我們不就是想借我們口說點(diǎn)子什么?莫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了,有什么不妨直說。”
楊恬聞言呆了呆,詫異的目光在趙彤與吳錫桐面上逡巡。
吳錫桐臉色更白了幾分,勉強(qiáng)道:“趙姑娘誤會了……我……我真沒那樣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楊姑娘宅心仁厚,趙姑娘冰雪聰明,我這樣的人豈會欺瞞了兩位去?今日實(shí)是巧遇。二位為我解圍,我也不瞞二位,我家是吳家旁支,與壽寧侯夫人家已是頗遠(yuǎn),我父只是個(gè)秀才,家中幾畝薄田度日,張家將我要走,也沒有我家說話的份……”
她的臉上流露出悲戚和迷惘神情,“我……原是有親事的。如今……”說著垂下頭,低聲道:“我是真?zhèn)€無心高攀的,掏心窩子說一句,我也是不想一輩子受張家鉗制的。”
沉默片刻,吳錫桐抬起頭來,道:“趙姑娘既問,我便也答我所想,張玉嫻一向厭惡我這容貌,她帶我出來,又丟我在半路,我原覺得……是以我作餌。我略記了些路,可到底是走岔了,到了這邊,幸而遇上兩位。張玉嫻去了哪里我真?zhèn)€不知,但既然張玉婷也找了出來,想必是沒回席上的。至于張玉婷,”她露出個(gè)苦笑來,“霸道慣了的,對旁人也是如此,稍有不順心便……我也不是頭一個(gè)被教訓(xùn)的。”
趙彤瞇眼睛審視她片刻,淡淡道:“你既與我們合盤托出,又是怎么打算的?”
吳錫桐直視兩人道:“出此澤園,只怕以后與兩位也沒更多交集了,我若說托庇于二位,二位怕是要笑我癡了。我……是怕了張玉嫻了,只想求今日無事,不知可否……可否跟著二位?”
趙彤道:“你是張家?guī)С鰜淼娜耍臀覀冊谝惶帲课乙簿土T了,她呢?”說著一指楊恬,“怕是人還以為張楊兩家親近了呢。”
吳錫桐再次抿緊了唇,卻不敢去看楊恬,只垂下頭去,低聲道:“是我……唐突了。”
楊恬一時(shí)腦子里亂紛紛想了許多,她對吳錫桐的同情是真的,但這樣的場合下,不想惹麻煩也是真的。
不過她想了想還是道:“一同回去,你便在我們這邊尋個(gè)席位坐下就是,也不必說是跟著誰的,她們總不會攆了你去。若是張家問起……”
吳錫桐聽聞她開口便驟然抬起頭,聽罷更是目露感激,連忙接口道:“楊姑娘放心,我自有說辭,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三人說定,便叫進(jìn)來丫鬟整理了衣襟,一并出了院子,往流觴亭回去。
趙彤悄然叫了小丫鬟過來,吩咐了幾句,讓她快快去尋蔡淼,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尤其讓蔡淼注意去尋一下張玉嫻。
不想三人沒走多遠(yuǎn),那邊小路上匆匆忙忙過來一主二仆三名女子,那為首的,不是她們剛剛說完的張玉嫻又是誰。
張玉嫻本半掩面匆匆而走,十分焦急的樣子,還是兩個(gè)丫鬟眼尖,瞧見這邊有人,悄悄拽了拽主子。
張玉嫻還不明所以,有些惱怒的斥了一聲,得了丫鬟怯怯的回稟“姑娘,那邊有人”,她才定睛往這邊一瞧,登時(shí)便愣在當(dāng)場。
這邊三個(gè)人也不由一怔,但見張玉嫻一雙眼睛紅腫,好似哭過,而衣裙下擺竟是濕了一片,好不狼狽。
張玉嫻這般樣子叫她們看去了,當(dāng)下又羞又氣又怒又恨,想破口大罵,可一時(shí)又不知道罵些什么,直恨不得沖過去把幾人眼珠子挖出來才好。
這邊還是趙彤反應(yīng)迅速,略沖張玉嫻點(diǎn)了點(diǎn)頭,皮笑肉不笑道:“張姑娘來更衣呀,我們這就回去了,你請便。”說著一扽楊恬衣袖,兩人便不動聲色往前走。
吳錫桐迅速掃了張玉嫻一眼,卻沒有上前的意思,口中只道:“嫻姑娘慢梳妝,方才婷姑娘尋你來著,我這就去告訴她一聲。”說著腳下生風(fēng),隨兩人去了。
張玉嫻氣得鼓鼓的,卻是半點(diǎn)兒氣也撒不出來,那邊院落里伺候的下仆已迎了上來,殷勤陪笑,張玉嫻心下發(fā)狠,死死盯了三人背影一眼,一跺腳進(jìn)了院子。
趙彤楊恬三人回了流觴亭,蔡淼已得了信,臉色陰郁的迎上她們,并不入席,而是拉了她們往一邊沒人的小橋上說話。
吳錫桐自不肯自己入席,那樣不坐張家又能坐哪里,只好硬著頭皮跟在趙彤楊恬身后。
蔡淼面色不善斜了吳錫桐一眼,吳錫桐立刻乖覺的放慢腳步落后幾步,蔡淼見她識趣,這才面色緩了緩,伸手拉過趙彤楊恬,幾個(gè)小腦袋湊在一處,她才低聲道:“真是小覷了張玉嫻,她竟有本事到了貴人跟前。”
趙彤心里早有了猜測,低聲回道:“不是榮吧?是不是壽……?”
蔡淼嘴角輕撇道:“她哪里能看上榮。是壽。她,哼,想著處處學(xué)她姑母呢,她也要有那個(gè)命才行。”
楊恬只覺得不可思議,這可是大長公主的府邸,男女賓隔得頗遠(yuǎn),且還是對張家人嚴(yán)防死守,竟還能讓張玉嫻溜到壽哥面前去?!
不過轉(zhuǎn)而想起先前蔡淼兩人說,張家子弟也來赴宴,恐是要在壽哥面前伺候,傳遞一二消息想必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思想間,那邊趙彤已經(jīng)低聲把遇到張玉嫻的事告訴了蔡淼,又重點(diǎn)形容了一番張玉嫻的狼狽。
蔡淼強(qiáng)忍著沒大笑出聲,“嘖嘖,想是碰著鐵板了!哎,真想立刻抓個(gè)人來問問,到底是怎么了……”
卻說張玉嫻自從進(jìn)了這澤園便心不在焉,她已央磨好了兩個(gè)哥哥,將皇帝表哥的行蹤悄悄報(bào)給她。
她自然不會說自己的心思,只抬出壽寧侯夫人來,說是母親吩咐,要讓幾個(gè)準(zhǔn)備送進(jìn)宮的親戚姑娘得見天顏才好謀劃其他。
這也確實(shí)是這次張家的打算。
本來是想送進(jìn)太后宮里,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奈何皇上去太后宮里次數(shù)委實(shí)太少,便是請安也就略坐坐即出來,還沒有去太皇太后宮里次數(shù)多。
而宮里也有宮里的規(guī)矩,太后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放姑娘家出來見皇上,更不好安排她們端湯送水,導(dǎo)致見面機(jī)會十分有限。
這次張家也是想著更多接觸皇上才好,必要時(shí),還有旁的手段。且張家素來目中無人,便是在大長公主的地方又怎樣,是皇上瞧上哪家女子了,大長公主也不好說什么不是。
張家兄弟那邊已買通了兩個(gè)蔡家男仆,靠他們的媳婦往流觴亭張玉嫻這邊遞消息。
席間,張玉嫻接著信兒,立刻就動身要過去。而那邊仆婦又無意中說了一句榮王殿下在哪里哪里,張玉嫻眼珠一轉(zhuǎn),計(jì)上心來。
這些張家備的姑娘當(dāng)然個(gè)頂個(gè)的漂亮,也都惹張玉嫻生厭——想到她們中的一個(gè)或者幾個(gè)將伺候皇帝表哥,她就恨不得去抓花了她們的臉。
張玉嫻自己不好做得過分,便沒事兒就挑唆張玉婷以及更小的幾個(gè)堂妹對她們打罵,以解心頭恨意。
而其中吳錫桐是諸女中翹楚,自然也最招張玉嫻恨。
這會兒,張玉嫻便特地叫了吳錫桐跟著出來,想把她扔到榮王面前,這樣的絕色,榮王豈會不動心,若是榮王要了她去,那便沒可能伺候皇帝表哥了。
吳錫桐確實(shí)如她與趙彤所說,她家是壽寧侯夫人家遠(yuǎn)房旁支,也沒借過張家什么力。
父親只是個(gè)秀才,在縣城坐館,多少也小有名氣,家里還算寬裕,她本也是在議親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書達(dá)理的名聲就傳去了張家。
張家突然來點(diǎn)名要人,吳家這樣門戶豈敢硬頂,只得吹了那邊親事,將女兒送進(jìn)壽寧侯府。
吳錫桐自小跟著父親讀書,但到底只是個(gè)秀才家的姑娘,所見有限,要說眼界多開闊是沒有的,但是總比旁人更懂事些。
張家打著選妃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壽哥還在東宮時(shí)就謀劃了,吳錫桐也進(jìn)入壽寧侯府幾年,耳目渲染,已是頗為機(jī)敏干練,而后送進(jìn)宮里住了幾個(gè)月,更是比從前更通透了幾分。
今日張玉嫻執(zhí)意要她一個(gè)人陪著,她心里就猜出不好。
張玉嫻丟她在那邊,又恐嚇?biāo)辉S走,片刻回來接她,若不見她就罰她頂著盆在外面跪一個(gè)時(shí)辰云云,又留下個(gè)丫鬟看著她。
吳錫桐作出唯唯諾諾應(yīng)承的樣子,掉過頭三言兩句就騙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張玉嫻則是直奔壽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壽哥今日玩得頗為盡興,坐船賞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觴邊與人投壺、對對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張會的表親,也沒有讓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開,正中壽哥下懷。
他雖輸了好幾場,喝了不少酒,可興致一直極高。
張會、蔡諒等以及一直跟著壽哥的劉忠卻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勸的將他帶去一處僻靜背風(fēng)的水榭,既讓他能賞景,又能歇息。
張家兄弟自然也殷勤跟著,張會蔡諒都是場面上人,不喜也不會攆人就是了。待張家兄弟得了回稟的消息,知道妹子帶了人往這邊來了,又絞盡腦汁想法子支走張會蔡諒等人。
今天張家周家?guī)Я隧ザ喙媚镞^來,張家、周家子弟有一個(gè)勁兒的往壽哥身邊湊,壽哥乃至張會、蔡諒等哪個(gè)不是心里明鏡兒似的。
壽哥倒是來了興趣,想看看張家到底還能使出什么手段來,便悄悄告訴了張會,讓他靜觀其變,不要阻攔。
這會兒張家兄弟想要支走張會,張會自然也借坡下驢,反正這邊有劉忠有暗衛(wèi),壽哥也有了提防,張家想算計(jì)壽哥可沒那般容易,便就拉著蔡家兄弟同張家人走了。
壽哥百無聊賴的聽著那隔岸傳來的絲竹之聲,有一口沒一口的就著點(diǎn)心吃著解酒茶,就等來了張玉嫻。
張玉嫻見只壽哥一個(gè)坐在那水榭里,周遭張會等人也不見,知道是哥哥們出了力,心下不由竊喜,今日竟能如此順利,想來老天保佑,必能讓她如愿。
她回想著當(dāng)初在宮里見著的,姑母與皇帝姑丈相處的種種情景,努力模仿著偷偷練習(xí)了許多許多次的姑母的儀態(tài)、語調(diào)、神情,弱柳扶風(fēng)般走過去與壽哥行禮搭話。
壽哥原還饒有興致的看著她演戲,叫了平身后,看著她矯揉造作的拿腔拿調(diào)說話,還覺得是個(gè)樂子,心里嘲笑張家蠢貨真是車載斗量呢。
可漸漸的,他就笑不出來了。
眼前這個(gè)表妹,可真讓人“熟悉”啊。
雖說侄女肖姑,但張家?guī)讉€(gè)孩子里,也就張玉婷和最小的女兒張玉嬌有幾分像張?zhí)螅瑥堄駤垢窬思胰耍c張?zhí)笕菝蚕嗳ド踹h(yuǎn)。
但是,此刻,張玉嫻就宛如張?zhí)蟾襟w一般,一嗔一笑都帶著張?zhí)蟮挠白印?
而且,那樣的神情,是張?zhí)笈c弘治皇帝在一處時(shí)才會流露出來的,小女兒的刁蠻與嬌羞。
壽哥的臉慢慢沉了下來,他想起的并不是一家三口在一處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著幼童與父皇在花園中納涼。
母后臉上就是這樣的神情,與父皇說話時(shí)眼波流轉(zhuǎn),充滿情意,而她的溫柔目光,也會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里再看不到別處,看不到……那邊傻站在那里瞧著這一切的自己。
壽哥眼里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異常,很小就開始記事,蔚悼王落地時(shí)坤寧宮上下的雀躍,母后與金太夫人對他的態(tài)度變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故而才會對母后,對張家,打心眼里親近不起來。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會拋棄掉他,將他太子之位,將他的一切都給蔚悼王。直到那個(gè)小東西早夭后,他才略略安穩(wěn)。
而那小東西夭亡時(shí),母后的那份傷心……好似比父皇去時(shí)更傷心幾分。
父皇啊,又是怎么去的……?!還不是怪那個(gè)女人!
壽哥冷冷的盯著眼前還在惺惺作態(tài)的張玉嫻,厭惡猶如潮水一般呼嘯涌來,一波又一波,無歇無止,直讓他覺得分外惡心。
太后,金太夫人,張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宮里的女人。那些試圖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個(gè)個(gè)的,就是這樣的虛情假意,令人作嘔。
壽哥忍無可忍,忽然就發(fā)作起來,甩手一個(gè)茶盞丟出去,正落在張玉嫻腿上。
張玉嫻也是三寸金蓮,原就是站不那么穩(wěn)當(dāng)?shù)模Р患胺乐拢壬弦惶郏ミ弦宦暤乖诘亍?
她猶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雙眼中已帶了淚,還努力的模仿著姑母的梨花帶雨模樣,哀哀切切喚了聲“表哥”。
她自覺地委婉動聽,惹人憐愛,落在壽哥耳里則是呱噪異常。
壽哥見她這樣也是張?zhí)髮こ閺埣彝富是笄闀r(shí)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騰騰而起,甩手便連茶壺都丟了出去。
倒是沒照人腦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張玉嫻腳邊,泥壺迸裂,茶水多數(shù)濺到了張玉嫻裙上,打濕好大一片裙擺。
張玉嫻這才真的嚇著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么了,發(fā)這樣大的脾氣。
她……她從來沒見過皇帝姑父對姑母發(fā)脾氣的……一時(shí)竟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才好。
還是劉忠過來勸了壽哥,壽哥只冷冷丟了一句,“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又吩咐劉忠,“知會坤寧宮,以后沒品階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覲見。”
劉忠應(yīng)了一聲,又揮手叫幾個(gè)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扮作小廝的小火者過來,架了張玉嫻出去。
張玉嫻又驚又俱,又羞又惱,有心撲過去問問自家錯(cuò)在哪里了,要受這恥辱受這樣重的罰,可到底不敢,被兩個(gè)丫鬟強(qiáng)扶著離開,越想越是傷心,竟哭了一路,兩只眼睛腫得桃子一般。
這才有后來趙彤她們遇見張玉嫻那般狼狽模樣。
張會蔡諒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內(nèi)侍,那邊沖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沒等張玉嫻梳妝完畢回到流觴亭,這邊蔡淼、趙彤也曉得了緣由。
趙彤見自己猜中了張玉嫻果然是去找了壽哥,不由咂嘴小聲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許張家再出一個(gè)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許的呀,要不張家怎么多數(shù)找親戚家的姑娘,張玉嫻可真是,嘖嘖。”
蔡淼笑瞇瞇道:“她原就不是聰明的,懂個(gè)什么。可好,這下她是半點(diǎn)兒別想了,貴人想是著惱了,竟連宮門都不讓她進(jìn)了,哈哈,想起來就開心,約莫祖母也得了信兒了,怕也是開心的。”
楊恬則搖了搖頭,并不參與她們的討論,她不喜張家,卻也沒法子對一個(gè)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災(zāi)樂禍。
少一時(shí)張玉嫻回來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見她雖處理過妝容,可眼睛的紅腫是根本掩蓋不住的。而張家那邊不知就里的姑娘如張玉婷這樣的,便直接出言詢問。
張玉嫻推說凈了面只覺得雙目灼痛,多揉了一陣子才好些,因此揉紅了。
這樣的謊話卻是連十歲張玉婷都騙不過去的。
張玉婷嘟著嘴一直追問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負(fù)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報(bào)仇的架勢。
張玉嫻正不耐煩應(yīng)付她,抬眼瞧見了那邊橋上望著這里的蔡淼、趙彤,心里一涼,想她們也都有兄長親人在皇上身邊,只怕……已是知道了方才的事兒。
一時(shí)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來這里的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去死,去死,再沒人知道她曾出丑才好。
蔡淼,趙彤,……楊恬,還有吳錫桐那個(gè)賤婢!張玉嫻見吳錫桐好好站在楊恬那邊,就知道她沒碰上榮王,又投靠了楊恬,更是氣結(jié)。
張玉婷還在耳邊喋喋不休問著怎么了怎么了,張玉嫻煩躁不堪,便指著那邊橋上,挑唆張玉婷道都是吳錫桐害了她,楊恬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把吳錫桐拉過去看她的笑話云云。
張玉婷雖是年紀(jì)小,魯莽沖動,卻也不是個(gè)徹頭徹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趙彤也是貴女圈子里也有名號,她當(dāng)然不會去惹。
柿子要挑軟的捏,楊恬不過是個(gè)四品官家的女兒,吳錫桐更是泥里的人物,張玉婷新仇舊恨加在一塊,便像個(gè)小炮彈一樣,怒氣沖沖跑到那邊橋上,一把揪住吳錫桐,上去就要扇耳光。
趙彤也是跟著武靖伯府人學(xué)武長大的,要說上陣殺敵是不能,對付個(gè)小姑娘還是綽綽有余,當(dāng)時(shí)一拽吳錫桐衣襟將其踉蹌拖后一步,堪堪躲過了巴掌,口中嬌斥道:“干什么?!”
張玉婷氣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閑事!”說著便搶上一步推了吳錫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訓(xùn)你家人就滾回你家教訓(xùn)去!今日這是什么地方,豈容你撒野!”
張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卻又見到吳錫桐一臉平靜泰然自若的樣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氣來,她就是看不慣吳錫桐這目中無人的樣子,明明是個(gè)窮酸秀才的女兒,賣給她家做奴婢她都懶得要,還拿喬作這幅樣子出來!
張玉婷沖過去使勁推搡著吳錫桐,口中罵著賤婢,好似瘋了一樣。
趙彤伸手要去扯張玉婷,蔡淼卻一把攔了,朝橋下努努嘴,低聲道:“讓她們自己家鬧去,咱們別管。”
說話間,那邊跟著張玉婷的丫鬟仆婦也都攆了上來,七手八腳去攔張玉婷。
吳錫桐瞧見人來了松了口氣,也松了勁兒,張玉婷卻是倔脾氣上來了,連推帶踹,比尋常力氣更大了幾分。
吳錫桐一個(gè)沒留神,竟被張玉婷從橋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聲尖叫,隨后響起巨大的落水聲。
蔡淼這才變了臉色,厲聲高喊仆婦下水去救人。趙彤也后悔不迭,跺腳道:“早知道我就出手?jǐn)r了,把那小丫頭片子丟水里也不會讓她掉水里呀。”
原是氣頭上無心之語,卻好巧不巧落在張玉婷耳中。
一眾仆婦都顧著掉下水的吳錫桐,沒人再來攔了著張玉婷了。張玉婷又絲毫沒覺得丟個(gè)人下水會怎樣,反而覺得立下個(gè)壯舉,替姐姐出了氣,正是氣焰高漲時(shí),一聽趙彤說要把她丟下水,登時(shí)又火了。
抽冷子瞧見她們都在白玉欄桿邊觀望水中,指點(diǎn)仆婦救人,張玉婷又一下沖過去,狠狠的一推楊恬。
楊恬本就焦急,探頭去看吳錫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覺得背后大力襲來,身體隨即懸空而起,竟大頭沖下栽了下去,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耳邊回蕩著一聲聲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將她的身體包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