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井疏桐掙脫她的手:“怎么了?”
“現在還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單熠不假思索的說:“九個人尸骨未寒,就算要顧及我方利益,也應該在處理完這些事以后。更何況,我現在還有嫌疑在身。”
井疏桐皺緊眉頭看她:“老單你沒事吧?你不知道這種因工傷亡要賠償多少錢嗎?再說了,你可別忘了,易華集團不是你一個人能做決定的,明天他回來了……”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單熠明白她接下來要說什么。
明天他回來了,還不是翻手云、覆手雨的事情么。至于賠償,哪能那么如意。
單熠抱緊雙臂,復又放進大衣兜里:“其實利益什么的跟我沒有關系,這畢竟是他的事情。嗨,現在最重要的是幫我擺脫嫌疑,這兩天一大堆糟心事,趁早解決了對大家都好。”
井疏桐眉頭舒展開,邊向前走邊說:“嗯,這么說還是有點道理,我們去里面看看程警官怎么說。”
單熠慢吞吞跟上來。
程翊正在百無聊賴的玩手機,看見她們走進來也沒放下手機,抬頭笑了一下:“商量的怎么樣了?”
單熠整整衣服坐下來,雙腿交疊在一起,偏頭看他:“人還在醫院停著,家屬也沒個消停,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安置好這些工人?總是這么放這也不是辦法。”
他換了一個姿勢,“這就要看你們了,配合的好呢,人也早些入土為安,家屬心里也能好受些。要是案件一直沒進展的話,也就難說了。”
單熠雙手的手指糾纏著,低頭不語。
程翊垂眸不著痕跡看了一眼她細膩瘦長的手指,復又不動聲色低頭去玩手機。
“這樣吧,程警官。我們原件里的建材是符合標準的,這很明顯,是有人故意陷害的。只是現在死者家屬一直在鬧,能不能先安撫一下家屬情緒,然后再徐徐圖之?”井疏桐握著水杯試探。
程翊笑了一下,“只等那幾張合同的結果出來了。果真如你們所說,合同有問題,那接下來就是我們警方的事情了。但要是沒有問題,”他收了笑,看向一旁的單熠:“誰簽的合同,這就是誰的責任。”
單熠抬頭,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井疏桐見慣了這種事情,活絡的笑:“程警官,你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他手指在手機屏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劃著,短促的笑了一聲。
氣氛有些怪異。
疏桐手在大腿上來回輕微的磨蹭著,眼睛看一會單熠,再看一會程翊。那兩個人都沒有分給她一個眼神,還是發呆的發呆,玩手機的玩手機。
疏桐“呃”一聲站起來,
兩個人都向她看過來。
她擺擺手,不自然的笑:“你們先等著結果,我去個洗手間哈。”
房間頓時進入到一種更為壓迫的氣氛中去。
單熠煩躁,伸手去接紐扣。就聽見他略帶嘶啞的聲音:“現在天氣冷了。”
她不解:“嗯?”襯衫扣子還是松開了兩顆,光潔的皮膚在靜謐的房間內瑩白一片,看得見更深處綽綽約約的陰影。
程翊虛攏著拳咳了一聲,眼神有些躲閃。
她這才后知后覺,臉“唰”地一下從耳根子紅上來,猶猶豫豫伸手把扣子又給扣上了。
氣氛更怪異了。
程翊忍著笑,站起身來拿過她面前的杯子去倒水。
她有些惱怒:“你別忍了,想笑就笑。”
他笑的收攏不住,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邁開長腿彎腰把水放在她面前,“喝吧,咱兩好歹也是鄰居。”
她把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身側,身子挺得直直的,仰頭看他:“你說,要是那個合同不是造假的,我會坐牢嗎?”
他直起身子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又坐回電腦旁,眼睛盯著屏幕看,“會吧,死了九個人,可不是小數目。”
她泄了氣,弓著腰把臉埋進手心里,甕聲甕氣的說:“程警官,我說我沒有,你信嗎?”
“我信。”他轉頭看過來,眼睛深得像一潭湖水:“可是光我相信還不夠,你得讓外面那些人相信。”
單熠手還放在膝蓋上,臉直愣愣的抬起來看他。
她突然聽到,心跳好像緩了一些,聲音一下一下通過耳膜傳到大腦皮層,是許久不曾聽過的安穩和踏實。
她沒說話,又伸手去解紐扣,手觸上去才發現紐扣是開著的,于是慢慢把身子交付給沙發。
他無聲的笑了一下。
有人敲了一下門,接著就聽到聲音:“程隊,在里面嗎?結果出來了。”
程翊臉從電腦屏幕上轉過來:“進來。”
是那天的小旭,單熠匆忙間站起來:“怎么樣?”
小旭和程翊對視了一眼,后者微不可見的擰了下眉。
“這合同沒問題。”
“怎么可能?!”她詫異的睜大眼睛,奔上前去抽出小旭手里的報告和合同。
這時候井疏桐也推開了門,邊用紙巾擦手邊問:“出結果了嗎?是不是作假的?我就說……”
單熠的臉色白的像一張紙,抖了抖手里薄薄的幾張單子,固執的盯著程翊看:“你確定你們的檢查沒有問題?你確定嗎?”
小旭親眼目睹了那天單熠被人扇巴掌卻默默承受的樣子,也生了一些惻隱之心:“你早點認了罪也好,免得受折騰。”
程翊沉聲道:“小旭!”
單熠怒目看向小旭,胸口劇烈的起伏。
疏桐這才弄清楚事情的始末,拿過那幾張單子慢慢看:“這不是吧?”
程翊轉頭看單熠,表情有些難以察覺的急迫:“你先別著急,我再查一遍。”
疏桐也說:“程警官說還會再查一遍的,你也別太著急了,誰做過的,總會有點眉目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
單熠不想說話。
小旭尷尬的站在一旁。到底還年輕,一會兒就撓撓頭:“那個,程隊,副局今天也過來了,看你剛才處理案件就沒過來,讓你一會過去見他。”
程翊頷首,“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旭一溜煙兒走了。
單熠有些脫力,坐回沙發上去輕輕開了口:“可以正式逮捕我了?”
程翊默然,過了一會道:“目前看來是這樣。證據確鑿,沒有不逮捕你的理由。”
井疏桐憤然站起來:“憑什么啊?你們這兒鑒定有問題吧?還是說收了誰的錢要我們坐實這個鍋?憑什么!”
他臉色有些難看,低聲道:“井律師,麻煩你注意措辭,這是警局。”
疏桐冷笑了一聲:“我注意措辭,好,好,我注意。那我們現在來說說,敢不敢拿著這幾份合同去別的地方鑒定一下真偽?”
單熠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讓她坐下來。然后自己又站起來看程翊:“程警官,能不能拿報告去別的地方鑒定?”
“這里是國家司法機構,你們這種行為是不合理的。”他眉頭皺得緊緊的。
又有人來敲門,探進來一個頭:“程隊,副局讓你現在過去。”
程翊看了一眼單熠:“你們先坐一會吧,我一會就來。”緊接著就走了。
二樓,副局長辦公室。
“李局,您找我?”程翊敲門說道。
李彥天戴著眼鏡翻看一些資料,見他進來,臉上堆起笑:“小程啊,你來了。來來來,到這里坐。”
程翊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李局。”
李彥天胖墩墩的身子艱難的站起來,在程翊肩膀上用力拍了兩下,“說說,最近都忙些什么呢?”
程翊笑:“您又不是不知道,咱局里事兒多,這不,又出了個花田案,一下子就死了九個,可不得一陣子焦頭爛額嘛!”
“這個案子,我也有所耳聞,小程啊,實不相瞞,今天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案子的。上面說了,這個案子要徹查,責任平攤到人,”李彥天坐下來雙手攤開,做了個實在無能為力的表情,“你可要好好辦案啊,局長讓我親自盯著這件事。這幾年建筑行業也是一個敏感的話題,這案子要是糾的細了有人挑刺兒,辦得糊涂了頭上這頂帽子更是沒法帶!你我啊,都得打起精神嘍!現在可由不得我們啊!”
程翊表示理解,湊過去給李彥天點上煙,兩人都深吸了一口,這才吐著煙圈說:“這案子的負責人現在還在我辦公室,應該是有貓膩,我估摸著不會簡單。”
“還有文章在里頭?”李彥天睜大了眼睛,“不是意外傷亡?”
程翊食指和中指輕輕夾著煙,在煙霧中瞇了一下眼睛,波瀾不驚:“不像是。建筑用的鋼材有問題,一環套一環,不是好主兒。”
“可以啊,你小子!好好干啊,看來我要是退休了這個位子一定是你的。”李彥天樂呵呵的,“早幾年一起破案的時候,我就跟老張說你這小子絕非池中之物,現在看來,我這老家伙還是有點先見之明的。我啊,也就這一兩年,就可以申請退休了。接下來,就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嘍!”
程翊哈哈大笑:“您說什么呢?不準備再干幾年了?我可是記得您以前說過的話,這就要退休了?”
李彥天眼睛看向窗外,沉沉煙霧中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得見灰白的發和臉上堆積的褶皺。他無不悵惘地說:“唉,到底是老了,不如你們了。”話鋒一轉,他又轉過來看程翊:“早點把這個案子給結了,上面等著要結果。那些受害家屬要是還這么鬧下去,我看啊,我們省今年的評優又沒戲!一周,最多一周,你給我把這個案子結了。記住,”他再次拍拍程翊的肩膀:“我只要結果。”
程翊掐滅了煙:“您放心,一周之內,我一定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案。”
“好,你去吧。那個易華集團,這兩年確實是太猖狂了,這次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可不能再任由他們這么鬧下去了。”李彥天眸色深深,臉上卻還是閑適的表情,指尖有一縷殘留的裊裊青煙。
程翊低聲應了,輕輕掩上了門。
易華集團。單熠。帶有爭議的合同。死了九個人。
李彥天剛才說了,近兩年。
究竟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程翊邁開步子,向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