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喜歡剛才那個女孩子, 難道你喜歡我?”
原遠的這句話,絕對是戲謔的成分居多,不料, 卻聽者有心。
易翼的臉上盡是陰霾, 眉宇間隱隱浮現起一絲戾氣。
長長的走廊沒有窗戶, 清晨的陽光被阻隔在外, 日光燈散落下來的光線雖然明亮, 卻蒼白得空洞索然,莫名便泛起無法排解的壓抑,晝與夜在這窄窄的走廊上竟失去意義。
我以為易翼會否認, 然后裝出云淡風輕的樣子笑笑,強調那個吻只是一個意外, 無關情愛。
但易翼沒有說話, 由始至終都只是沉默, 看著原遠的目光再無溫度,取而代之的是漠然與疏離。
原遠說過她已經捉摸透了易翼這個人, 甚至可以洞悉她的每個想法和舉動。所以在易翼近乎驚惶失措地奪門而逃時,我實在很想問一問原遠,此情此景,她是否也早已料到?
【那個……她走了哦。】我有義務提醒原遠,她已經被人遺棄。
【呀, 這樣子嗎。】原遠略微訝異地挑挑眉。
無論如何, 也用不著如此狼狽地逃開吧?
即使自己的心事被人一語道破。
【嘖, 膽小鬼?!吭h有點鄙夷地低哼一聲, 卻又情不自禁地皺緊雙眉, 露出煩惱的表情。
【我想……她不至于真的把你丟在醫院不管?!课颐靼姿膿鷳n,于是出言安慰。
她笑笑, 輕輕搖頭。
【我沒擔心過這個問題?!?
【那你擔心什么?】我好奇問道。
如果我是她,就該認真憂慮這個問題,雖然離開易翼還不至于活不下去,但絕對會活得艱辛。
【她竟然對我動心,這回麻煩大了?!?
【……】
原遠的自戀想必與生俱來,不然不會在尚未得到對方明確的表白前便有如此篤定的答案。
我很想告訴她,這具身軀并沒有她作為花魁時那樣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絕代芳容,莫要說是同性,即使是異性也不太可能對那張平凡不過的臉一見鐘情,更何況,這個平凡不過的女子還雙目失明。
【小笨姑娘,你是不是想說什么?】原遠似有所覺,敏銳地問道。
【沒……】我趕緊搖頭。
【有什么話但說無妨?!克凉M臉誠摯,暗示我放開胸懷。
【想象很美麗,但現實很殘酷?!课也蝗绦臐娝渌吘乖诹硪粋€遙遠時空,她春風得意,呼風喚雨,難怪依舊沉醉往昔,不愿看清眼前真相。
并非看輕她,也并非無法接受一個女子喜歡上另一個女子,只是難以想象易翼含情脈脈地凝望著原遠那樣一幅恐怖之極的畫面。
然而,難道這樣的情景不曾發生……?
從剛開始時僅懷抱著愧疚和歉意每天送上一個水果籃子,到為了報恩而將人接到家里精心照料,每晚深夜短暫地停駐在虛掩的房門外窺視里面暖黃的燈火,然后第一次溫柔地為她剪發,她捏著新鮮的草莓送到她唇邊,圍繞在兩人之間聽不見卻感受得到的曼妙旋律,溫情美麗得如同電影里的畫面。
那一場午后的雷雨,她為她擦拭濕淋淋的頭發,悲傷地告訴她,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接著疲憊地枕著她的肩膀入睡……
在歐陽窄小的房子里,她下定決心向她坦白自己父親的罪行,告訴她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殺父仇人的女兒,她問她:你恨不恨?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哪個環節產生了微妙的轉變?
田螺姑娘原本以為只偷偷地替農夫做飯洗衣就能報恩,為何故事的結尾會變作以身相許?
【凈戈姑娘,你是什么時候把螺殼藏起來的?】我不無佩服地問。
原遠習慣性地側側腦袋,困惑不解。
我想再度開口,卻發現方休已經走了出來,步允楚尾隨其后。
“真的不坐我的車子回去嗎?”方休邊走邊回頭問道。
“還有時間,我想走走?!辈皆食桃獾卦谧呃拳h視一圈,目光明明掃到了我,卻絲毫沒有停留,就像本來無一物,只是空氣,只有空氣。
“……走了嗎?”她喃喃自語,臉上浮現出失望的表情。
方休假裝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經過原遠身邊時,他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卻只是一下,終究沒有停留。
我安靜地等待著步允楚往我走來,她的視線穿透了我的身體,落在走廊的最盡頭。
為什么還要有奢望?為什么還會有期待?
她根本看不見我……
果然,和我擦肩而過時,她半刻都沒有停頓,無所覺察,毫無眷戀,翩然而行。
那優雅的步履,仿佛每一下都踩在我心臟之上,每一下心跳,都帶著窒息般的疼痛。
“怎么了?”方休突然開口。
我抬起頭,詫異地發現步允楚已經停了下來,回頭張望。
“她也許只是在等人。”方休理所當然地認為步允楚在意的是原遠。
“?。俊辈皆食读算?,視線卻并沒有落在原遠身上。
“還是不放心嗎?有甄珠陪著她,而且在醫院里,不會有事?!狈叫菹氲搅肆硪粋€最有可能的假設。
“哦。”步允楚點點頭,目光略帶茫然地左右搜索,仿佛在尋找什么。
我就站在她身后,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不敢胡亂猜想,不敢期待希冀,只是在心底瘋狂地迷亂地一遍遍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在這里,步允楚,我就在這里……求求你,看看我。
“怎么了?”方休吃驚地發現步允楚的雙眸竟然泛起了一層水霧,表情泫然欲泣。
“不知道……心里突然……很不舒服?!辈皆食财沧欤瑳]有真的哭出來,她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無法弄明白這突如其來的縷縷傷感到底從何而來。
方休卻似乎了然了,伸手拍了拍步允楚的腦袋,溫和地笑道:“下次見到她時,不要吵架,心平氣和地談談,有什么誤會的話,最好還是解開?!?
“嗯?”步允楚想了片刻,才會意過來,隨即點點頭,勉強笑道,“好,我會的?!?
我怔怔地看著她泛紅的眼圈,看著那雙水氣氤氳的墨色眸子,那些沒有從她眼中流落的溫暖液體,止不住地,順著我的眼角滑了下來。
她沒有哭出來的淚,我替她流。
微微低頭,我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個吻——隔著流動的風,隔著無盡的思念,隔著彼此間整整兩個世界的距離,輕輕淺淺的一個吻。
既感覺不到又看不到,對我而言你就像是不存在,那樣的吻,不寂寞嗎?
耳邊傳來了她曾說過的話,先是隱約的,仿佛從遠方飄來一般,逐漸地便變得清晰,然后,震耳欲聾,不斷回響再回響。
【小笨姑娘,你在干什么?】原遠好奇地發問。
我用衣袖擦了把淚水,這才感到困窘。
【接……吻?!课铱戳搜垡呀涋D身離去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冰冷的唇。
【不算是吻吧,沒有碰到啊?!?
【嗯……一個無法傳遞出去的吻……我對她而言……是不存在的。】我試圖露出一個笑容,想不到居然成功了。
【對她而言你是不存在的嗎……結論不要下得太早?!?
【剛才你也在場,她根本看不見我。】
【聽說,人的眼睛并不能完全看得見身邊的一切,記得醉夢樓里來過一個道士……】
【道士進青樓?!】我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原遠笑著點頭:【聽說很有慧根,只是個性乖張。他那天指名要我彈琴,聽了整整一夜,次日與我道謝,只說我的琴音讓跟隨著他的那個狂躁的魂得以平靜。】
【聽說有些厲害的道士能抓鬼,原來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抓鬼,只是在剛開始彈琴的時候,總感到有股煞氣在身邊盤旋,讓人膽戰心寒,彈奏至夜半,那詭異的感覺才逐漸散去,然后又感到似乎有什么東西正隨著琴音翩然起舞?!?
【沒有衣袂揚起的風聲,也沒有半點腳步聲,僅僅在心底涌動著奇妙的感覺,在我手下流瀉出的那些琴音,并不孤寂。】
原遠似是在回味那個遙遠的神奇的夜,眼角眉梢盈滿深深笑意。
貝多芬在失聰之后譜寫了《月光》,當那雙藝術家的手優雅地按在黑白琴鍵上時,他一定聽到了音符以外更為曼妙的旋律。
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并不表示沒有……她是否有那么一剎那感受到我的存在?
走廊盡頭又有腳步聲響起,抬眼,視線便撞上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凈戈啊,你的田螺姑娘……】我看著漸走漸近的那個人,有些失望,卻有著更多的驚疑。
【嗯?】原遠彎起唇角露出一抹清淺的笑。
【遲到了呢?!课铱粗ザ鴱头档姆叫?,竟覺得自己可以猜得到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發展。
“原遠,我想和你談一談?!?
于是,被田螺姑娘丟棄的農夫,遇到了風度翩翩的騎士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