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寅年,辛卯月,甲子日,二月十二,春分。
甲不開倉財務耗散,子不問卜自惹禍殃。
歲煞東,忌嫁娶作灶,宜祭祀落葬。
舉城縞素,帝王出殯,兇禮在即,謚號,殤。
寅時,太和門內燈火通明。
滿城百姓披白推戶,立于家舍之外,舉目,望向王宮御道。
太和門外,文武百官退出百步,垂首而立。
卯時,曙光落地,太和門轟然洞開。
八八六十四位引幡人持幡而出,高舉萬民旗傘,開道在前。
后有一千六百二十八人鹵簿儀仗,各舉兵刀幡旗,紙扎綢緞,靜默而出。
白茫茫一片,若是雪片鋪滿大地。
雪亦是最配此時悲切。
鹵簿儀仗之后,方是帝王棺槨。
選取蜀國金絲楠木,雕刻成型入用,耗費白銀數十萬計。棺槨刷漆四十九道,取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抬棺力士身著孝服,分有三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
無論行至何處,杠上棺槨皆是紋絲不動,寸不可移。
此三百八十四人,于今日之前,演杠十日,出入王城數十次,抬一萬斤獨龍木,木上端一平沿水碗,行數百里,而點滴不灑。
靈駕之后,方是皇親國戚。
武氏人丁不興,寥寥百人,皆是披麻戴孝。
靈駕出門,百官山呼迎跪,行三跪九叩大禮,無人抬頭。
靜候靈駕遠走百步,百官方才起身,歸于皇親國戚之后。
棺槨沿御道而出,所到之處,萬民跪拜,同行三跪九叩大禮,哭聲直上云霄。
御道所過之處,皆是玉階金瓦,朱碧交映,盡顯王室尊貴。
靈駕過躍馬橋,越西江,自有百人內官,傾美酒于河內,撒銀箔,焚楮錢。之后逢門遇橋,皆是如此。
一路緩行,送葬隊列足有十數里長,終至西城門口。
此處,王子武莫恭候多時。
天子跪,皇親跪,百官跪,萬民跪。
如若石入湖面,波紋蕩蕩。
三跪膝,九叩首,武莫扶棺而行,靈駕出西門。
天子起,皇親起,百官起,萬民起。
龍歸西去,長眠于世。
隊仗浩浩蕩蕩,所過之處,洼地皆用黃土填平,亭道玉掛金鑲。
武莫扶棺,武夢歸于皇親國戚之中。
她望著眼前棺槨,又望向周遭奢侈,更觀察萬民面孔,不由深深嘆息。
武睿之死,自然令她大受打擊。可一場兇禮耗費,幾乎用去國庫大半。
畢竟方才打過一場慘勝,她本不愿如此奢靡,可百官意愿,祖宗法度,非是她一介女兒身,便能夠抗衡。
而萬民雖然隨行,哭聲浩蕩,其中又有幾人真心?
武睿所做之事,她又豈會不知。
百姓心中所想,她又豈會不知?
只怕這世上,還是希望武睿死的人,要多一些吧。
武夢緊咬雙唇,望向扶棺痛苦的弟弟,只覺肩上責任又重一分。
御道悠長,靈駕緩行。
所有人都知道,靈駕最終將會去往西陵,武睿突然駕崩,其陵墓硬生生在一月之內徹底完工,也不知累死了多少能工巧匠。
人們皆會記住今日武睿兇禮,又有幾人記住,為此兇禮死傷多少人命?
無人知曉,他們皆會隨風而去。
武夢只希望,今日兇禮能夠快些過去。
然而,這世上總有意外。
御道之上,竟然出現了一位老翁。
所有人皆是大吃一驚,要知道御道悠長,前后皆有兵甲巡視,絕不會讓平民混雜其中,更不會讓一人,立在王室道上。
更不用說,阻攔靈駕,罪當株連十族。
他,為何會在此地?
他,如何能到此地,其背后引人深思。
不過此刻并未思索時候,若不將此人正法,王室顏面何存?
可還不等有人行動,那老翁便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他并非呼喊燕王名號,而是叫著另一人,一個早死之人。
“崔祿商!你死的好慘啊!”
若是崔祿商在世,他一定會認出此時道上之人,這人不是其他,正是崔祿商最愛那家“何氏羊肉館”,人稱何一刀的何老。
他一介小民,雖與崔祿商有所交情,可崔祿商已死,更是背著奸臣之名而亡,何老那年不曾憑吊,今日為何哭嚎?
武夢有不好預感,無論這老翁要說什么,都不應該讓他繼續。
可惜她鞭長莫及。
“燕王武睿?”何老徑直站起身來,指著武睿棺槨,吐出一口濃痰,“我呸!”
他揚起頭顱,面朝蒼天,“老崔!你在天之靈,他睜眼看看!睜眼看看你用性命相保之人,究竟做了何等事情?你看看這大燕成了什么模樣?”
“武睿小兒!你窮兵黷武,荒淫無度,致使大燕一弱再弱,百姓流離失所!你這昏君!”何老須發開張,目眥欲裂,“你當不起御道送葬,當不起萬民旗傘,當不起百官朝拜,更當不起天子之名!”
隊仗驟然一靜。
無論是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亦或是道上萬民,皆是無人出聲。
武夢在周遭人們眼中, 看出憤怒,看出深思,甚至看出贊同!這般局勢,應當如何是好?一個處理不當,那便是一敗涂地。
“夠了!”最先說話之人,是扶棺武莫,他已忍無可忍,“父王出殯之日,你這刁民還在這里妖言惑眾!燕國兵甲何在!將這刁民五馬分尸!”
武夢暗嘆,已經難以挽回。
而何老聽聞此言,面上并無半點懼色,反而上前一步,“我若是怕死,又豈會站在此地!我已被這昏君害得家破人亡!死于我,又有何懼?”
他指著武睿棺槨,再邁一步,“臨死之前,能讓天下人見到武氏王族嘴臉!我也是為蒼生造福,死而無憾!”
“殺了這逆賊!”武莫氣得渾身發抖。
周遭巡查甲士已經圍聚而來,可聽到武莫命令,卻無人上前。
老翁露出微笑,稍稍側頭。
卻見到甲士之中,一支鐵箭激射而出,將何老穿喉而過,血灑五步。
武莫面色大變。
只因甲士之中,走出一人。
如墨濃眉,鐵塔身姿。
董蠻武持弓越陣!
他未說話,武莫卻于那棺槨輦上倒退半步。
曠野之中,鴉雀無聲。
董蠻武隨手拋了長弓,身后黑甲穩穩接住。
他便按住匕首,一步步走向武睿棺槨。
未發一言,可引幡人,鹵簿儀仗,盡皆讓出一條通道,直達棺槨輦下。
董蠻武步步行來,武莫擠出一絲笑容,“大將軍,何時回來的?怎么不和孤通報一聲?”
人熊未有答話,立在棺槨乘輦之下。
武莫頭冒虛汗,又喚一聲,“大將軍?”
人熊捏緊匕首,徑直跨輦而上。
武莫大驚失色,連連后退。
卻見到董蠻武站在棺槨一側,伸手按住武睿棺槨,說了第一句話。
“燕王太重,本帥,替大王扶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