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營帳之時。
姜杉倚靠在椅背上,皮膚蒼白,雙唇無色。他就像是一個精致的花袍木偶。
光芒落在眼上,姜杉睜開雙眼。
目光之中隱有血絲,他已經(jīng)幾乎徹夜未眠。
他的時間有限,可事情總是絡(luò)繹不絕。
元豕的死訊。拓跋元一等候接見。郭顯達(dá)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忻鼎盛又該作何安排?南面狄國潰敗,是否應(yīng)當(dāng)追擊?這一切一切全都匯總到他面前。還有……
姜杉借著晨光,看著桌上一疊黃紙。上面是血煞軍分散后的各個走向,陸陸續(xù)續(xù)送來,姜杉便陸陸續(xù)續(xù)看過,看過不止一遍。
可他依舊無法確定,揚獍究竟會選擇哪一條路回去冀國。
姜杉將拳頭握緊,按在這些黃紙之上,“蒙藍(lán)谷到現(xiàn)在還沒有傳遞新的情報回來,難道這一次,又要讓揚獍師兄逃出生天?”
他心中明白,揚獍這次壯士斷腕,一舉剿滅于己不利的勢力,若是這次殺不了他,那日后誰還能阻擋這個心死的瘋子?
可到了這一步,他也已經(jīng)手段盡出,接下來誰死誰活,那就得看老天爺?shù)牧恕?
“呵。”想到這里,姜杉不由搖頭。他是不信命的,這次倒是與揚獍相斗到這種地步,也是棋逢對手。
可惜,這次揚獍若是不死,他自己怕也是活不了多久。再次交鋒,也不過是一種奢望。
微微伸了個懶腰,姜杉抖擻精神。他方才聽林火的話,熄了燈,靠著椅背歇息了片刻。現(xiàn)在,是時候繼續(xù)做事了。
林火把他筆架拿走了,不過這點小把戲怎么會難住姜杉。他在就在帳中藏了備用的文房四寶。這一點林火或許也知道,當(dāng)時不過是擺出一個姿態(tài),不然姜杉繼續(xù)作踐自己。
可是。
時間不多了啊。
姜杉從枕下取出新的羊毫筆,正準(zhǔn)備重新研磨。
大帳門簾被人從外掀開,晨光照射進(jìn)來,姜杉單手舉起遮蔽晨光,雙眼微瞇。
來人手中卻是擎著一只茶壺。
軍中之人多愛飲酒,最愛品茶的不過一人——黑衣軍師,太史殊。
太史殊手中捏著他最愛的紫砂茶壺,看了一眼姜杉臉色,“你這面色,可撐不了多久。”
щщщ●ttκǎ n●¢O 姜杉放下手掌,微微笑著,“不過是剛剛起來,有些疲乏罷了。”
太史殊搖了搖頭,行到姜杉桌邊坐下,“不喝酒了,茶水總要喝些。”他將另一只手中扣著的小茶杯放在姜杉桌上,為他斟了半杯茶水。
姜杉舉杯抿了一口,“太史師兄的茶水可都金貴,不喝那可就虧大了。”他絕口不問太史殊是如何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飲酒的。
聰明人之間,可以省下很多無用問話。他身體的狀況能夠瞞過別人,卻是瞞不過自己這位堅信“天行有常”的師兄。
“還剩多久?”太史殊正襟危坐。
姜杉搖了搖頭,將茶杯放下,“這茶水可是涼了。”
太史殊看了姜杉一眼。他們都知道,茶水尚溫。姜杉不愿意說,太史殊卻是已經(jīng)打定主意,“幾件事情,我已經(jīng)替你辦了。”
姜杉瞇起眼睛,并未接嘴。
太史殊將自己面前茶水飲盡,慢慢說道:“先說冀國的事情。我已經(jīng)讓呂玲玲去安撫,這畢竟是他們冀國的家事,該讓他們自己解決。那個拓跋元一雖然是個混人,但是心中知曉大是大非,還是值得信賴。至于忻鼎盛那個墻頭草,一刀了事。這些事情,你已經(jīng)不用再費心。”
姜杉點了點頭,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些明白太史殊的意思。
“呂玲玲那便還有林火陪著,想來也不會出什么大事。”太史殊繼續(xù)說道:“狄國那便有慎公子與他手下趙將軍處理。他們也是久經(jīng)沙場,想必?zé)o需你的指示,也能將事情做得漂亮。這件事情,你也不用再費心。”
姜杉緩緩拿起桌上茶杯,將那被他說“涼了”的茶水,慢慢飲下。
太史殊點了點頭,“齊國那邊伍庚已死,黑一門暫時群龍無首。九嬰門主山師云逃離戰(zhàn)場,或許未來會是一個禍端。不過,既然山師陰在那里,以他手段,若是連小小喪家之犬都對付不了,那他想要重振門楣,也不過是癡人說夢。這樣一來,這些事情,你也不用再操心。”
姜杉將茶杯放下,起身對太史殊深鞠一躬,“勞煩師兄費心。”
太史殊搖了搖頭,“我看著你上山,也是看著你成了今天樣子。你看似不爭,骨子里卻比誰都驕傲。營中瑣事我沒有白潤處理得拿手,但是如今大局已定下,我還是能夠掌控過來。只希望,師弟你能安心靜養(yǎng)。這大燕,還有我們呢。”
姜杉嘴角含笑,微微搖頭,“我明白師兄的好意,只是……只是不知道揚獍師兄下落,我又怎么能夠心安?”
太史殊也是嘆氣,“揚獍師弟原本可為天下君子,如今卻讓無數(shù)人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我當(dāng)初也是看著他與瓊花小師妹走到一起,現(xiàn)在成了這般下場,只能說,這便是造化弄人。”
姜杉也是搖頭,他們這些人在九霄之時,那是何等情深義重,誰又會料到如今變成這樣?
呂烽死了,山師陰變了,下一個是不是輪他自己?
便在姜杉與太史殊回顧過去,沉默無言之時。
大帳之外突有人聲,“報告姜先生!找到蒙藍(lán)谷了!”
姜杉與太史殊同時站起身來。
等他們兩人趕到小院之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后。
姜杉在太史殊攙扶之下,踏入小院門中。
他的目光掃過堂中,余光能見到一名老翁抱著孩子。甲士正在問詢那名老翁,孩子卻在他懷中沉睡。
太史殊輕聲說道:“那位老翁是隔壁大夫,他在天亮之前便聽聞院中喊殺之聲。但是他當(dāng)時也是怕極,最終也是沒管。直到最后一切停歇,卻有個孩子嚎啕大哭起來。”
姜杉點了點頭,行到那位老翁身前。
燕軍甲士朝姜杉行禮,退了半步。
姜杉輕聲咳嗽,柔聲問道:“老先生,當(dāng)時是怎樣有個情況?”
老翁似是有些害怕,微微垂首說道:“回稟大人,老夫,草民原本是怕極,不愿去趟這渾水,畢竟外面世道不好,附近可不就是在打仗?只是……只是耐不住這孩子哭得太過凄涼。醫(yī)者父母心,草民怎么都不能放任不管。等草民進(jìn)入這院子,便發(fā)現(xiàn)后院全是死人,還有一個滿身是血的漢子。”
“滿身是血?他現(xiàn)在怎么樣?”姜杉心中想著,那個漢子應(yīng)該就是蒙藍(lán)谷。
老翁咽了咽口水,這才說道:“他不知殺了多少人,他身上的傷勢早就應(yīng)該斃命,可是……可是他一直活了下來,他還讓我找燕軍,所以……”
姜杉雙眉一挑。
旁邊甲士立即答道:“那人明明只剩一口氣了,可直只要有人靠近,就會被他逼退。他一直要說,只給姜先生讓路,我們……我們也不知該怎么辦。”
太史殊扭頭看著姜杉。
姜杉眉頭緊皺將太史殊輕輕推來,快步朝后院走去。
行了沒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沉睡孩子,張嘴對老大夫說道:“這個孩子與你有緣。老先生,便將他收下吧。”
老大夫先是啞然,隨后低頭看著懷中孩子,又看看姜杉。
“你放心,賞金一點都不會少你。但你要保證……”姜杉面無表情,雙目之中隱有不容置疑,“必須把這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
老大夫被姜杉瞪得額頭冒汗,趕緊點頭應(yīng)下。
姜杉辦完這事,方才快步走向后院。
這座宅子并不大,不多時姜杉便行到后院入口。
一入后院前庭,那濃烈血腥氣味便撲面而來,熏得人鼻尖發(fā)癢,胃里翻滾。
姜杉并未在意,他的目光穿過前庭,定格在院落門外。
只見后院門外,蒙藍(lán)谷渾身浴血,擎著半柄斷劍,倚著墻根靜靜坐著。唯有那輕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血從他身上十?dāng)?shù)個傷口之中流淌下來,在剩下匯成一攤。這般傷勢,他怎么可能還會活著?
而在他身邊,橫七豎八躺著數(shù)十具尸體,皆是血煞軍打扮。
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姜杉暗暗皺眉,就要上前,卻被同行甲士攔住。
那甲士誠懇說道:“姜先生,這個瘋子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了,凡是靠近之人,都會被他劈砍,先生還是……”
姜杉擺了擺手,“無妨。”
說罷,他便推開甲士,走向蒙藍(lán)谷,走向那扇院門。
腳步輕響,踏過滿地血漿。
蒙藍(lán)谷身子一抖。他強(qiáng)撐著墻根,血手印印滿白墻。
他便這樣,拖著殘破甚至,拎著斷劍又站了起來。他的身子搖搖晃晃,手中斷劍甚至沒有瞄準(zhǔn)姜杉方向,但是他還是從黏著喉中吐出一句話來,“上……前……者,唯死……而已!”
姜杉輕嘆一聲,淡淡說道:“是我。”
蒙藍(lán)谷渾身一顫,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倚靠墻根,緩緩坐在地上。他咧開嘴角,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姜……姜先生……蒙藍(lán)谷……幸不……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