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姜杉一邊整理戰(zhàn)後報告,一邊回答,“蒙藍谷投靠冀國,潛伏在揚獍身邊,這從始至終都是我的計策?!?
林火就站在他桌邊,看著他將一張張情報批閱。又看著他手邊白巾,其上倒還算是乾淨。林火皺了皺眉,心中略舒口氣。但是姜杉沒有發(fā)覺。
花袍又咳嗽了幾聲,繼續(xù)勾畫,接著說道:“用計原本便是這樣,主策正面迎上,副策暗中遊弋,以保萬無一失。”
林火看著火光搖晃,望著姜杉面上陰影略顯略隱,“爲什麼會是蒙藍谷?”
“我之所以會選擇蒙藍谷,不僅是因爲蒙家世代忠良,更是因爲另一個重要原因。我記得和你說過,當初蒙家家主因爲支持燕軍,而被蒙藍谷謀害,所以我才懷疑於他。”姜杉頓住手中毛筆,似是回憶那時情景。
林火心中一突,追問道:“難道……”
“你想的沒錯。”姜杉點了點頭,“當初真正想要投敵的不是蒙藍谷,而是蒙老將軍。他見到狄人強勁,最終失了武人骨氣。蒙藍谷他,他是大義滅親。他對大燕忠誠至此,我如何能不信他?”
林火張大嘴巴,心中也是無比驚訝。
都說大義滅親,更說六親不認。原本他以爲這些事情,只是戲文之中故事,從未想過能夠在身邊見到真人。
可若真是做出這話總是情,蒙藍谷這人又該怎麼評說?
大義滅親,親情又有幾何?
姜杉扭過頭來看著林火,“你是不是覺得蒙藍谷必定是瘋了?”
林火也不是第一次被姜杉看穿心思,聞言便點了點頭。
姜杉微微笑著,他咳嗽了幾聲,“我爲軍師,只求獲勝。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其實與我無關(guān)。不過,我卻知道另一件事情?!?
“這裡面還有隱情?”林火對著蒙藍谷更感興趣。
姜杉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隱情便是當時蒙老將軍消息封鎖並不嚴密,他準備做狄國內(nèi)應(yīng)之事,已經(jīng)傳播出來。而當時狄軍尚未進入燕國邊境。蒙家便是在燕國鋼刀之下?!?
說到此處,姜杉卻是閉口不言,似是要讓林火自己思考。
林火略一思索便想通其中關(guān)鍵,“若是蒙老將軍不死,到時候滅的便是他們蒙家滿門!”
姜杉欣慰一笑,“蒙藍谷此人,還不算是笨蛋?!?
林火能夠想象當時決斷之難,對蒙藍谷倒是有幾分敬佩,“有勇有謀,確實是用間的最佳人選?!?
姜杉勾了勾脣,就要說話,卻是皺起眉頭咳嗽起來。
林火趕緊上前,爲他度去真元。
只是他倆都明白,真元對毒素的壓制,也是越來越弱。原本只需片刻便能壓制咳嗽,如今時間越拖越長。
林火想要去拿那塊白巾。
姜杉將他手腕按住,止住咳嗽,“聰明人懂得思考,可這是好處,也是壞處?!?
林火不明所以,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姜杉搖了搖頭,“我倒是有些累了?!?
林火見到他因咳嗽而略顯慘白的臉色,趕緊說道:“你這幾日勞心勞力,必須多加休息?!?
姜杉哈哈大笑,“你怎麼比我媳婦兒還要話多,你看我現(xiàn)在除了咳嗽,不也沒其他事情。”
林火又看了一眼那塊白巾,還是搖頭,“即便是這樣,你還是要多加休息。這會兒已經(jīng)忙到快要天亮,大局已定,你快去睡覺。”
姜杉連連點頭,“知道了,我還能不在乎自己這條小命?”
林火這才點頭。
姜杉又對林火眨眼,“怎麼?你想留下來和我一起睡?”
林火大窘,連忙將姜杉放開,“你可不要這樣,嫂子要是知道了,可得打死我。”說罷,他便不再多言,徑直轉(zhuǎn)身。
就要離去之時,林火又轉(zhuǎn)過身來,將姜杉桌上筆架拎起,“不能讓你偷偷動手。”
姜杉也是苦笑不得,“快滾吧,看到你就心煩?!?
林火也是笑出聲來,拎著姜杉筆架,出得帳篷。
帳中,只剩姜杉一人,還有那搖曳燭火。
林火背影消失許久,姜杉臉色驟然漲紅。
他一把拿起桌上白巾,那白巾按在桌上那面,早已有殷紅星星點點?;艁y之中,手臂掃中桌上酒葫。葫蘆傾灑,卻沒有半點酒水灑出。
酒葫蘆早就幹了,姜杉這幾日不過是佯裝喝酒。
此刻,姜杉用白巾捂住嘴巴,咳得渾身顫抖。
整個背脊彎曲起來,就像是在沸水之中掙扎的蝦米。
許久之後,顫抖停歇,他才放鬆身子,取下白巾。
血絲從他口中與白巾相連。
姜杉伏在桌上,暗暗喘息,低聲呢喃,“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啊。”
山下小村,幽深院中。
月下兩人石亭,還有桌上美酒。
蒙藍谷看著面前揚獍,想要從他臉上看出端倪。
可是揚獍什麼都未做,只是爲蒙藍谷再次斟酒,淡淡說道:“喝酒。”
蒙藍谷看著揚獍臉面沉吟許久,終是緩緩坐下。
他伸手捏住酒杯,氣息略弱,“你一早就知道了。”
揚獍微微一笑,“我說過,我不相信任何人。”
蒙藍谷訝然,“那你還把我?guī)г谏磉叄俊?
揚獍端起酒杯,看著蒙藍谷雙眼反問,“那你方纔,還救我一命?”
蒙藍谷垂首無言。他看著酒杯,又將酒水一飲而盡,“我接近你是命令,是爲了燕國。但是,你並不是一個壞人?!?
“我不是壞人?”揚獍似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張嘴大笑,“我殺了冀王,或許你不知道,那個人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害死了三位兄弟,更是攪得整個北方天翻地覆,萬千百姓流離失所。我,不是壞人?”
蒙藍谷搖了搖頭,“如同我爲燕國而戰(zhàn),你爲冀國百姓而戰(zhàn)也是如此,我們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況且,一個人只想過平凡日子的人,絕對不會是壞人?!?
“平凡日子嗎?”揚獍突然沉默下來。
他握著酒杯,看著杯中“荷花蕊”,突然如同蒙藍谷一般,將半杯酒水“牛嚼牡丹”。他放下酒杯,幽幽說道:“你願意,聽我說個故事嗎?”
蒙藍谷沒有說話,只是爲揚獍斟酒。
揚獍旋著酒杯杯沿,“我是冀王的私生子。他說要與我母親長相廝守,卻又食言而肥。我母親,更是被那賤人逼得瘋癲下場。這或許是命……我與他從此陌路,也就罷了。我不要這血統(tǒng),不求那些名分,只想平平凡凡過完一生?!?
舉起酒杯,揚獍再次滿飲, “我和瓊?cè)A在九霄相識。她出身商賈,不算什麼大富大貴,她也當我是個家境稍好的書生。我與她相識平凡,但是她願意拋棄一切,隨我回冀國相伴餘生。她愛瓊花,我便取了矮株,種了滿園。我愛讀書,她便爲我一本本抄錄。你說!”
揚獍臉上泛起絲絲紅暈,似是有些醉了,“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啪!”揚獍一掌拍在桌上,站直身子,厲聲喝道:“可這賊老天!可這冀王!百姓心中大大的仁君冀王!他毀了一切!只因爲,我身上留著他的血!他不認我,他不管我,他不養(yǎng)我,可到頭來卻要將我的命運死死捏在手心。憑什麼?憑什麼!”
大聲喝完,揚獍面色漸漸發(fā)白。
他坐回凳上,聲音慢慢放緩,“不過這些都沒關(guān)係,馬上……馬上都要結(jié)束了……我很快,很快就能見到瓊花了……”
話音未落,揚獍已是撲在桌上。
蒙藍谷悚然一驚,趕緊起身去扶揚獍。
入手處,蒙藍谷在揚獍後腰感到一陣溼熱。
蒙藍谷面上神色驟變,拉開揚獍外袍,正在揚獍腰側(cè)看到一個巨大創(chuàng)口,創(chuàng)口處更是留著黑血。
揚獍已是氣若游絲,搖頭苦笑,“元豕那一劍……我還是沒有完全避開啊……”
蒙藍谷如遭雷擊,要知道之前揚獍可是爲了救他,纔會被元豕有機可乘。
他立即咬牙,就要出聲喊人,卻被揚獍抓住手腕,“別費心了……劍上有毒……我是撐不住的?!?
蒙藍谷急道:“旁邊就有大夫,我們……”
揚獍搖了搖頭,“我自己就是大夫……還能看不明白?況且……況且……我有點累了。”
蒙藍谷默然無聲,他已經(jīng)方寸大亂,心中更亂。他明明是被派來暗算揚獍,可到了這般時候,爲何心中滿是惆悵。
揚獍將他衣袖拉住,“能不能,把我抱到,抱到瓊花樹下?我倒是有些走不動了,還真是,真是麻煩你了?!彼碾p眼已經(jīng)迷離,這般時候彷彿又變回了當初九霄山上,那個儒雅書生。
蒙藍谷未曾多言,徑直將揚獍橫抱而起,輕輕放到瓊花樹下。
揚獍對著蒙藍谷額首,“若是可以,能不能請你不要取我首級?拿我屍身領(lǐng)賞也好……也好……我只想完完整整去見瓊花。”
蒙藍谷默然點頭。
“謝謝?!睋P獍微微笑著。
他伸手朝空,似是想要去撫那些未開花苞,“瓊花啊瓊花,沒想到最後,還能和你在一起……可惜南方種不得你最愛的矮株,可惜……我觸手不及……”話中滿是遺憾,“老天不給我這時間,沒能……沒能再見一次花開。”
月華之中,瓊花樹下,揚獍腰側(cè)傷口鮮血,將那些樹根染紅,又似是灑上漫天花苞。
花瓣一顫。
滿樹花開。
千點真珠擎素蕊,一環(huán)明月破香葩。
風輕吹,吹落滿樹花落,潔白花瓣翩然舞動。
揚獍陡然之間淚流滿面,伸手去接那些花瓣,“瓊?cè)A,是你嗎?是你來了嗎?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花舞紛揚,揚獍手臂緩緩放下,話音漸輕,“你慢些走,慢些走……我這就來了……這就來了……”
悄無聲息。
揚獍掛著安詳笑意,倚著樹根,沉沉“睡”去。
月皎潔,花皎潔,樹下男兒,亦皎潔。
蒙藍谷深深嘆息。
院落門口,卻傳來紛亂腳步,“揚獍真的死了啊?!?
是那些血煞軍甲士。
“老子早就看他狀態(tài)不對,還想唬住我們。”
腳步紛亂,絕不止五人,想來是有些人去而復返。
“他如果死了,我們該怎麼辦?冀國還能不能回去?”
“回去做什麼?把他大卸八塊,拿那頭顱領(lǐng)賞,不就能在燕國大富大貴?”
血煞軍,原就是一羣亡命之徒。
蒙藍谷看著揚獍面容,緩緩拔出劍來。
“那邊站著的,老子都聽到了。你若是想要功勞,也必須分給我們兄弟?!?
蒙藍谷不言,迴轉(zhuǎn)身去。
約莫三十餘人,已經(jīng)步入院中。
爲首那名光頭拔刀在手,“怎麼?你還想獨吞功勞?那老子就殺了你,讓你一點功勞都拿不到!”
衆(zhòng)多血煞甲士紛紛獰笑。
蒙藍谷面無表情,將長劍平舉,“我答應(yīng)過他,他的屍首,你們不能碰?!?
“啥?”血煞甲士只當蒙藍谷瘋了,“我的弟兄們各個以一當百,你區(qū)區(qū)一流,還想裝什麼大頭蒜?老子勸你,不想死的,就快滾開!”
蒙藍谷一步未動。他將目光掃過全場,淡淡說道:“上前者,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