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余暉灑盡之前,龍嶺關(guān)中火光,終于熄滅。
仍有黑煙裊裊,盤旋于半黑半白空中。
壓抑,亦如營中氣氛。
整座狄軍營寨死氣騰騰,見不得將士面上半點笑容。
他們奪下了龍嶺關(guān),卻是奪下了一座死城,還折損了三千多名弟兄。
沒有人哭嚎,這便是戰(zhàn)爭。
大家靜靜掩埋袍澤,一切都在進行之中,悄然無息。
狄國二王子伊吾,在火焰完全熄滅之后,便入得城中。
城中兵營,倒是保存最為完好之處。
他便依靠半間殘屋,搭了臨時主帳。
行軍打仗在外,伊吾也明白,不能要求太多奢華。但是這股怒氣,卻如同魚骨哽喉,讓他滿心爆火。
兩萬人,攻下一座破落關(guān)隘,居然折損了三千有余!
這如何讓人不怒?
況且他已聽說,仍有部分燕軍逃出了龍嶺關(guān)。
這簡直就是對他的侮辱!
若是這份戰(zhàn)績讓大王兄繪利津知道了,還不得傳回狄國,讓他顏面掃地?
伊吾重重一拳砸在主帥桌上,滿眼陰鷙。
該死的硬骨頭!該死的燕國豬!
他出征之前,曾經(jīng)也想過燕國會拼死抵抗,但是卻未想到,他們?nèi)绱藙偭遥谷贿x擇與城同亡。
看著那些被燒成黑炭的手下,他只覺心頭被剜去一大塊血肉。
他恨不得現(xiàn)在立即領(lǐng)兵,沖殺出去,將那些逃走燕軍一個個全部梟首示眾!
可是,他不可以。
伊吾為人心機城府皆深,他是明白的,若是此刻沖出去,不說手下兵卒士氣極低。若是那些逃走燕軍還有什么陷阱,再中一招,他的名聲也就完了。
“哼!”伊吾冷哼一聲,仰頭望著主帳帳頂,“要我犯錯,不就是大王兄你最想看到的嗎?”
狄國兄弟外合內(nèi)亂,實則各個心懷鬼胎。
伊吾對他那大兄,可謂是了解至極。
別看繪利津平日里一副仁者模樣,私底下彎彎繞繞絕不比他這二弟要少。
如今三弟已死,四弟被放逐,那赤娜又深居不出。
能夠觸及狄國王位之人,不就剩下他們兄弟二人?
這次南下,既是打擊燕國,也是對他們兄弟二人的一場考驗。誰能夠在這次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優(yōu)異,便能夠離那狄王王位,更進一步。
這一點,伊吾明白,繪利津也明白。
兩人卻又有不同選擇。
繪利津持穩(wěn),主導(dǎo)中軍。
伊吾無法與他搶主帥位置,又要出人頭地,那該如何?
此時,便只能兵行險招,率領(lǐng)奇襲,直指燕國北境腹地。
勝!他伊吾便居首功!
敗!他伊吾便無法回頭。
這是一場豪賭。
伊吾必須要贏!
可是燕軍皆是望風(fēng)而逃,令伊吾行軍一帆風(fēng)順,直到這龍嶺關(guān)。
伊吾受一大挫。
他閉上雙眼,回想今日一切,終是嘆了口氣,“古人言,欲速則不達,既然如此,那今夜便好好休整吧。便讓那些燕國豬,多活幾個時辰。”
伊吾既然在心中打定主意,也就準備入寢。
他站起身來,卻是隨手帶翻了桌上油燈。
“呼啦!”
火焰遇紙便燃,伊吾立即取了外袍,向桌上拍打,迅速小火熄滅。
他望著桌上狼藉,面色異常難看,“該死的火!等我抓住龍嶺關(guān)的兵卒!我要把他們一個個拴在銅柱上炮烙至死!統(tǒng)統(tǒng)燒死!”
伊吾在營中咆哮,而在營地邊緣,近山方向,兩名放哨狄兵正在小解。
早晨剛遇了大火,軍中便減少了火燭供應(yīng),周遭倒是有些伸手不見五指的意味。
其中一人望了一圈四周黑暗,渾身打了個哆嗦,顫聲道:“兄弟,你說,那些燕國人,會不會從這里沖出來?”
旁邊那人系著褲腰帶,不以為然道:“他們哪里還有膽量回來?再說了,這四周都是峭壁,他們還能從山……”
話音未落,黑夜中突然傳來“嗡”的一聲輕響。
那人捂住喉嚨,撲倒在地。
身邊另一人驚得目瞪口呆,就要發(fā)聲示警,又是一聲“嗡”鳴。
另一人話不出口,同樣栽倒在地。
鮮血從他兩人剩下肆意流淌,黑暗中,走出一伙人來。
短弓短刀,一身山泥塵埃。
武慎立在眾人之前。
他看了看狄軍駐扎方向,分別朝左右滑出兩個手勢。趙恬立即點頭,朝一側(cè)潛伏而去。
五百老兵,潛入關(guān)中。
山巔之上,姜杉搭著兵卒手臂,踏上山上平坦處。他行到崖邊,望著城中營帳,輕喘幾聲。
他本就體弱,卻還是堅持,要隨將士一同爬上這山頭。
若是要他從峭壁上徒手下去,那是絕不可能的。
但這已經(jīng)夠了,他已經(jīng)放出一個信號,他愿意與這些將士出生入死。
況且,立于山巔,山下龍嶺關(guān)自然一覽無余。
他親自做的計劃,他便要親眼見到實施。
無論成敗與否。
此時從山巔俯視,能見到營帳中零星火光。
狄軍將士們,同樣陷在香甜夢中。
他們或許會做夢,明日斬殺敵首,連升三級,隨后光耀門楣。他們也有家人,在那狄國遠方,殷切企盼他們回家。
狄人,燕人,有多少不同?
久遠之前,天下大同,難道都只是一句空話?
姜杉知自己命短,便總喜歡思考。
人們總是行色匆匆,為生存,為國家,為父母,為孩子。忙忙碌碌,終其一生,重復(fù)著別人的故事。
唯有思考,使人不同。
人與人互相殘殺,血與血此刻交融。
百姓所求不過繁衍,王侯將相野心之輩,卻都欲壑難填。
繁衍,野心。
孰對孰錯?
看著那星星點點火光,聽著黒甜美夢,姜杉突然明白一個道理。
未來始于野心,野心由人命鋪就,人命得源于繁衍。
無對無錯。
他想得明白,世事多無對錯之分,卻有立場之別。
若是讓他選擇,他更愿一生太平,便是在那小姜村過上一輩子,守在心愛之人身旁,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這個世道,和平需要刀劍拱衛(wèi)。
劊子手成了流芳百世的英雄,忠厚平民,成了史書中的一個墨點。
世人需要英雄,哪怕這英雄滿手鮮血。
今天,輪到他姜杉了。
他放開身邊兩名老兵,立于崖邊,深深一嘆,“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話音落,狂風(fēng)起。
營中火光大亮,飛速席卷,轉(zhuǎn)瞬便是一片修羅火海。
姜杉立于山巔,立于風(fēng)頭,立于火上。
平靜如石。
一介書生,病弱之體。
鎮(zhèn)山岳,定風(fēng)波,覆火海,乾坤在握。
是夜,狄軍受困火海,城門為燕軍緊閉。
城外狄軍救援,伊吾僥幸得脫。
兩萬大軍,剩余一萬,落荒而逃。
然而,戰(zhàn)爭不過剛剛開始。
三日后,繪利津與伊吾匯合,大軍再次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