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輕甲將士一手扶著樹干,立在樹枝之上眺望。
即便是在此處,也能見到遠處雷云滾滾。不過這片樹林,已經離開那雷云籠罩之處極遠。
甲士看了片刻,回過頭來。
即便月色朦朧,也能見到他面上血色勾畫——血煞軍斥候。
斥候抱住樹干,滑行而下,輕巧無聲地落在地上,轉身潛入林中。
潛入密林深處,已是漆黑一片。
可就在轉過一棵巨木,便見到黑暗之中一片營地,三千甲士埋伏其中,寂靜無聲。
而在營地中央,豎著一定窩棚,四面蓋面,偶有亮光從縫隙之中鉆出。
斥候穿營而過,在那窩棚之前站定。
他伸出手,輕敲窩棚木柱。
“哆。哆。哆。”
窩棚之中傳來悉索聲響,門簾被人從內撩起,火光耀眼閃爍。
蒙藍谷撐著門簾,側開身子。
窩棚之中,揚獍正端著一張皮制地圖,仔細端詳。
斥候也不進棚,單膝跪地,“回稟大都督,東北戰場雷云籠罩,推測為天人出手。”
“天人?”聽到這兩字,揚獍抬起頭來,嘴角微微翹起,“山師云倒是好大手筆,怕不是連黃袍老祖也請了來?”
蒙藍谷也是震驚,朝向揚獍面露憂色。
揚獍看了蒙藍谷一眼,“不必擔心,黃袍老祖若是出手,我那師尊定然也會出現。到頭來,還是打不起來。倒是可以為我們拖延一些時間,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們早已深入燕國腹地,他們想要阻攔,也是有心無力。”
蒙藍谷聽到揚獍這般說,便點了點頭。
揚獍又將目光回到手中地圖,對那斥候擺了擺手,“你先下去休整吧。記得提醒巡邏斥候加強警戒。”
血煞斥候應聲退下。
揚獍又朝蒙藍谷招了招手,“你過來看看這塊區域,地圖畫得不甚完整,還得你這老馬識途。”
蒙藍谷便放下門簾,唯有窩棚之中光影搖曳。
他行到揚獍身邊,看著揚獍手指之處,思索片刻道:“這塊林區確實有條隱秘小路。不過路途艱險,只會拖慢行軍。”
揚獍聞言點了點頭,用炭筆在圖上畫了個叉,“如此說來,我們想要無聲無息繞過三興城就得緊貼林區,被發現的危險確實大了些,但也不是沒有機會。打仗嘛,從來都沒有萬無一失。”
說著,他又挪動手指,繼續朝南方勾畫。
蒙藍谷卻未看那地圖,而是盯著揚獍側臉。
揚獍感到蒙藍谷目光,側過頭來,“怎么?”
蒙藍谷低聲道:“大都督,此次突襲,勝算幾何?”
揚獍微微一笑,歡迎勾勒出他嘴角弧度,“三成。”
“只有三成?”蒙藍谷確認道。
揚獍放下炭筆,將手掌按在圖上,“三成勝算,滅一國之機。這般機會,我愿意拿命去賭。”
蒙藍谷默默無言。
揚獍松開手掌,緩緩說道:“世上原本就沒有完美之事,更沒有萬無一失的計策。戰場之上,計劃完備,確實就連天人也能滅殺。可是,一次精心準備的計劃,也有可能因為一名士兵的怯懦而導致滿盤皆輸。世上事情皆是如此。若總是左顧右盼,畏首畏尾,還能做成什么事情?”
蒙藍谷對揚獍所言若有所思。
揚獍繼續說道:“就像你們蒙家,世代忠良,到你這里卻投靠于我。當時你可曾想過,有多少勝算?敗則死亡葬身之地,勝則大富大貴,誰又不是在賭?差別就是……”
揚獍一揮手,用炭筆在地圖之上畫出一個大圓,“想要吞下全部籌碼,拼得是賭技,是勇氣,更是賭運。”
蒙藍谷面上一片嚴肅。
揚獍卻又笑出聲來,“不要這么緊張,我忘了告訴你,我的運氣,一向不是太好。所以才拖你們下水,算是為我均攤。”
蒙藍谷聞聲也是彌爾,不覺笑出聲來。
揚獍低下頭,望著手中地圖,笑意變成落寞,低聲輕嘆,似是自言自語,“是啊……我的運氣……一直不好。”
蒙藍谷并未發現揚獍此刻語氣,轉而問道:“大都督,末將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揚獍隨意問道。
蒙藍谷看著揚獍在地圖上畫得那個大圓,遲疑了片刻,方才說道:“大都督若是奪了天下,那大都督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天下?”
“怎樣的天下?”揚獍第一次露出遲疑。
對于這個問題,揚獍沉吟許久,仿佛他之前從未想過。
過去半晌,他低下頭去,雙手輕輕摩挲皮質地圖,手指從一城一池之上撫過,“或許是個自由的天下吧。”
“自由?”蒙藍谷不明所以。
揚獍仰起頭來,眉宇之間泛著淡淡哀愁,“人們不會在意高低貴賤,貴族之子也能娶平凡妻子。沒有強命硬令,人人可做想做之事,過自己想要的人生。浮生偷閑,養兒育女,歡聲笑語。或許……或許就是這么簡單。”
蒙藍谷再次沉默。
揚獍發現自己方才失態,微微笑著,“是不是很驚訝,我如今到了這個位置,想要的卻是這些。就像是個發夢的傻子。在這種險惡世道,也只是癡人說夢而已。”
蒙藍谷搖了搖頭,“若這天下真如大都督,或許還真是不錯。”
揚獍似是沒有想到蒙藍谷會說出這種回答。他手中握著炭筆,看著蒙藍谷竟是有些發愣。
便在此時,窩棚之外傳來喧囂聲響,片刻之后炸出慘烈嘶吼,兵刃相交。
蒙藍谷立即握住腰刀,揚獍緩緩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角。
他聽著棚外聲音,嘴角勾起笑意,“我說什么來著,我的運氣一直不好。”
蒙藍谷愣神看他。似是不明白這人為何遇到這種事情,還有心情說笑。
揚獍已經走到門邊,伸手撩開門簾。
入眼處,火光四起。
明亮火光將夜晚照亮,更是將那些廝殺人影拖長,直到揚獍腳邊。
普通甲士與血煞軍戰到一處。
有一斥候奔到揚獍面前,全身血污,單膝跪下,“大都督!元豕將軍!反了!”
揚獍聞言,面上未見絲毫意外,“我這些部下,果然一個都沒讓我失望。”
斥候焦急說道:“大都督,還請下令。”
“下令?”揚獍將手中地圖往火中一拋,“這計劃,也是全無必要了。通知血煞軍,準備撤退。若是我猜得沒錯,這就是姜杉師弟的副策。他的大軍,也快過來了吧。”
就連血煞軍這等死士,都露出茫然。
“撤退?”蒙藍谷更是疑惑出聲,“那這些計劃?”
“置之死地,方才知悉人心。敗陣難道便是毫無收獲?”揚獍負手而立,“此戰我已削弱狄國,更是將身邊不服之人統統揪出。長遠來看,這敗仗何嘗不是勝仗?”
蒙藍谷豁然大悟。
或許揚獍從一開始,便沒有準備一戰定燕國,或許從始至終,他的真正目的,便是如今所言。
國士無雙,何其可怕。
揚獍回過頭來,望向蒙藍谷,“未來,還很長呢。”
便在此時,蒙藍谷突然抬頭,朝揚獍飛撲而來。
揚獍眼中露出“果然如此”。
可蒙藍谷卻不是撲倒揚獍,而是擋在揚獍身前。
“噗嗤”一聲,利箭將蒙藍谷肩膀洞穿。
飛濺血液,澆了揚獍滿面。
元豕于遠處馬上大吼,“揚獍國賊!還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