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就這麼走了,留下一句話,讓千面照顧姜杉一家。
對於這種極端不負責(zé)任的事情,千面便是很憤慨,但是也很理解。
理解是林火心中情義,憤慨是這爛攤子,他該怎麼和姜杉解釋?
他一邊從林火離開的街角往回走,一邊腦中不斷思索。
留給他思考的路途並不算長,方纔他們有也只是從籬笆牆的正門,走到了邊緣地方。
他的腳步很慢,但還是到了地方。
原本拴著兩匹駑馬,其中一匹已經(jīng)被林火取走。
千面站在籬笆門外,望著院內(nèi)禁閉木門,還在思考怎麼把自己從這件事情裡摘出去。雖然他知道姜杉性格,應(yīng)該不會怪他,但他還是希望不要在酒鬼心裡留下什麼不好印象。
畢竟之前假扮水玉刺殺姜杉,已經(jīng)令姜杉對他心中存疑。
即便姜杉沒有表現(xiàn)出來,千面也能感受的到。
千面伸手按住籬笆門扉,眉頭緊皺,心中還在糾結(jié)不定。
院中屋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從中而開。
卻是水玉扶著姜杉,從屋裡走了出來。
千面愣了愣,張嘴有些結(jié)巴,“姜,姜先生。”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wèi)何要用上“先生”敬稱。
姜杉循著聲音,“望”了過來,“他走了?”
“啊?”這一問,又是讓千面愣神,反應(yīng)了片刻,纔回答道:“嗯。”
姜杉嘆了口氣,“你和他說了這些事情,以他性格,他終究是要走的。”
千面趕緊擺手解釋,“他既然詢問了我,我也就說了……”
姜杉伸出手掌,示意千面不必再說,“你們躲著我,就以爲(wèi)我猜不到了?況且,即便他不問,你也會把事情告訴他。我眼睛瞎了,但是心裡更加亮堂。”
千面不說話了,還是瞞不過姜杉。
頓了片刻,他雙手撐著籬笆圍欄,惡聲說道:“你不該瞎的,你爲(wèi)大燕百姓做了這麼多,卻落得這般下場,就連一聲讚揚都沒有!就應(yīng)該讓林火知道,讓他去尋那個山師陰的晦氣。”
姜杉微微一笑,“我做那些事情,可不是爲(wèi)了換取讚揚。你們鬼見愁殺了這麼多貪官污吏,難道是爲(wèi)了獲得些許稱讚?”
千面漲紅了臉,顯然是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吞了回去,幽幽開口,這聲音倒是雌雄莫辨,“你瞎了眼睛,倒是要成聖人了。”
“我是成不了聖人的。但是啊……”姜杉笑了笑,倒是閉起雙眼,聽那風(fēng)中輕響,“世道黑了,心裡還要有光。行於永夜,我願持一星燭火。”
他又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眼已無神采,卻又有難勘深邃。
“反正我現(xiàn)在閒著也是閒著。”姜杉朝千面微微一笑,“你們鬼見愁,也到了該整治的時候了。”
千面驀然擡起頭來。
日頭全部沒入山後,千面已經(jīng)看不清姜杉面容。
他只看到姜杉側(cè)開身子讓,擡手指向屋內(nèi),那語音似是重獲新生,“日頭落了,我們屋裡詳談。”
千面望著屋內(nèi)燭火閃爍,沉默了片刻。
隨後,他拱起雙手,“叨擾了。”推開籬笆門扉,千面隨著姜杉夫婦,緩緩步入屋中。
月頭已升,繁星閃爍。
同一片星雲(yún)籠罩,系鏈不一般心境。
山師陰急著回家。
想要歸家看看家中嬌娘,摸摸孩兒頭頂。離別時不過還在襁褓,如今是否已經(jīng)能走能跑,是否能夠清楚叫出爹孃。
又或是見到了久別歸家的父親,只把他當(dāng)做迷途的旅客?
坐在車馬裡搖搖晃晃。
山師陰撩開車簾,仰望星空。想到蘇丹霞的微笑,想到山師綾的哭鬧,山師陰已經(jīng)滿臉盪漾出幸福的微笑,“這世道再黑,至少還有你們,至少……還有你們啊。”
林火急著找山師陰對質(zhì)。
羣星下,山野中,一馬一人沿著蜿蜒小路滑過。
馬蹄聲驚擾了入眠的小鳥,又打破了將至的寧靜。
突然,那駑馬崴了右蹄,兩人帶馬朝一旁翻滾而去。
林火急忙縱身,用起呂烽教的輕身功夫,在空中翻出一個筋斗,堪堪落地。
而那馬輾軋雜草碎石,側(cè)臥在地上不斷喘息。
林火心頭怒起,他原本就急著趕路,怎料到這駑馬在這時候給他掉了鏈子。
他抽出馬鞭,走向側(cè)臥駑馬,卻是看到了那隻眼睛。
精疲力竭,無能爲(wèi)力。
手中的馬鞭,不知怎麼就鬆了下來。
林火跪坐在馬邊,伸手緩緩摩挲馬脖,就像是看到了自己。
同樣精疲力竭,同樣無能爲(wèi)力。
這世道就像是一條馬鞭,一遍又一遍狠狠抽在他身上,讓他不斷向前,不曾停下,無法思考。
他仰頭星空,想起了過去種種。從柳鳳泊身死,到九霄學(xué)藝,與南柯相識相愛,與姜杉,呂烽,山師陰相知相親。轉(zhuǎn)瞬之間,南柯成了武夢,呂烽戰(zhàn)死沙場,姜杉瞎了雙眼,而罪魁禍首,竟然是山師陰。
命運開得玩笑,總是令人猝不及防。
林火面朝星空,仰天長嘯!
呼號之聲,響徹山野,空有迴音無人。
他俯下身子,伏在馬上,緘默無言。
渡鴉忙著尋找林火蹤跡。
星光透過雲(yún)層,灑在樹林之中,篝火伸縮,映照渡鴉臉龐。
髮束頭巾,一身勁裝,長劍在腰。
渡鴉依舊是那男兒打扮,只是短短日子,她似是清瘦不少。
戰(zhàn)馬被她拴在一邊,隔著火光,渡鴉望著兩個竹簍,阿呆與阿瓜就在竹簍之前打鬧。
渡鴉給他們一熊一隻野兔。
阿呆吃得快些,又去搶阿瓜嘴下食物。
兩個大毛球張牙舞爪,滾做一團。
渡鴉並沒有制止的心思。她仰頭望著星空,低聲呢喃,“天下那麼大,你們說,那個木頭會逃去哪裡?”
阿呆像是聽到了渡鴉呢喃,它停下與阿瓜大腦,靜靜看著渡鴉。
阿瓜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嘴要把剩下小塊兔子拖走,卻被阿呆一巴掌胡在腦後。
兩隻熊,眨巴著眼睛望著渡鴉。
渡鴉原本望著星空,卻突然感到腳邊溫暖。
低頭去看,便見到阿呆阿瓜一左一右伏在她腳邊,蹭著她的褲管。
渡鴉會心一笑,伸手摸著兩個腦袋,“我會找到他的,一定會的。”
還有人暴跳如雷。
燕國王都昌隆,王宮內(nèi)院,燕王寢宮。
武莫將桌上文房四寶,統(tǒng)統(tǒng)掃落地上,他對著空蕩蕩的寢宮放聲咆哮,“都是廢物!全部都是廢物!董蠻武是廢物!獨孤孝更是廢物!林火殺了父王!他殺了孤的父王!可他還是活著!他居然還能活著!誰都可以放過!林火必須死!他和他的師傅柳鳳泊一眼!亂臣賊子!罪當(dāng)凌遲!”
“叮叮咣咣”,價值連城的筆墨紙硯,或碎或折,鋪滿地上。
卻有一道人影,從大殿陰影中踱步出來。
他彷彿原本就在那裡,又彷彿與陰影融爲(wèi)一體。
卞蘭,卞夏的親傳弟子,也是武睿留給武莫的貼身內(nèi)宦。
他對地上一片狼藉,熟若無睹。
卞蘭只是望著武莫,一鞠到底,“小奴明白陛下心中煩惱,小奴有計爲(wèi)陛下除憂。”
武莫瞬間來了精神,原本是側(cè)坐在椅上,現(xiàn)在立即針對卞蘭,“你有什麼計策,還不快快說來。”
卞蘭稍稍擡頭,面露難色,“內(nèi)宦不可言政,不可出謀,不可劃策,小奴不敢妄言。”
武莫面上立即閃過一絲不耐,胡亂揮動衣袖,“哎呀!哪來這麼多規(guī)矩,孤恕你無罪!”隨後便是身子前傾催促,“有什麼辦法,快說,快說。”
卞蘭微微一笑,這才直起身來,“陛下應(yīng)當(dāng)知道大燕有一傳統(tǒng),便是爲(wèi)每一位王子,準備一個像我這樣的奴才。”
武莫略微皺眉,“是這樣沒錯,那和這件事情有什麼關(guān)係。”
卞蘭眼露笑意,答道:“大王可能不知,像奴才這種人,自然不會只準備一個。可是先王只有大王一子。”
武莫眉頭緊鎖,“那他們也該被處理掉了。”
卞蘭接嘴道:“先王英年早逝,這些事宜還沒有全部安排妥當(dāng)。”
武莫眉頭一挺,單手摸著下巴,“你的意思是……”
“他們原本是要死的,但是現(xiàn)在,大王不妨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卞蘭嘴角掛笑,目露寒芒,“殺林火者,可得自由。”
武莫仰起頭來,眉開眼笑,“此計甚好!他們現(xiàn)在人在哪裡。”
卞蘭再次下跪,“還請陛下恕罪,奴才已經(jīng)將他們派了出去。只爲(wèi),爲(wèi)君分憂。”
武莫先是皺眉,似是有些不悅,但是隨後,他將長袖一揮,“只要能殺林火,孤無有不允。”
星空繁亂,人心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