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道。
黑騎破開了宮門,席卷而入,留下滿地殘渣。
有一黑影從路邊冒出頭來。
暴雨淋濕衣衫,靜貼身上,顯出瘦小骨架。
他扯去頭上黑巾,露出滿頭白發。
他緩緩轉過頭來,露出熟悉的面容。
龍興最好的大夫,王駿!
他不是應該在上至宗,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他又是何時到了這里?
他又為何身著黑衣?
沒有人給出答案,卻能看到他復雜的眼神。
自責?后悔?遲疑?期盼?
只是。
他在凝視什么?
路的盡頭,會有誰來?
青衣白傘,滂潑雨中飄飄來。
看似極慢,卻又在眨眼間到了面前。
他未回頭,只是注視巍峨大內,青衣微蕩,發似懸瀑。
王駿深鞠一躬,“門主?!?
大內隱在雨中,看不真切。
青衣人幽幽嘆了口氣,“終究是來晚了?!?
復一眨眼,青衣又已不見。
太和門外,林火搖晃著身軀。
漫天箭羽,落雨飄墜。
耳邊盡是“嘩嘩”的聲響。林火分不清楚,是流淌的鮮血?是呼嘯箭支?還是蒼天慟哭?
他反倒不覺痛楚,雨落身上也是溫存,時間仿佛也慢了下來。
微微仰頭,望著飛馳箭矢,林火扯了扯嘴角。
稍一垂目,他才意識到,千磨劍早已脫手。
靜靜躺在地上,雨落劍上,似是淚痕。
與這把劍相識不久,卻已到了分離的時刻。
身后柳鳳泊,安詳的“睡臉”。
與他相識不久,未說再見,已是來生再見。
虎哥是不是在橋那邊等?
小石頭是不是在山巔望?
這天下太大,只見了小小一角。
這江湖太厚,只掀了輕輕一頁。
而這條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留戀?不舍?后悔?
林火突然笑出聲來,就像是柳鳳泊的模樣。
他用自己的身軀,將柳鳳泊護在身后。
生于龍興苦寒,好友無多,卻有兩個肝膽弟兄,一個慈愛養父。
短短一生,剛剛啟程,便在此處為個相識一月的人,丟了性命。
值嗎?
值!
這是他選的當下,這是他的活法。
若是真有來生,他仍舊會走自己的路,過短命的人生!
張開雙臂,狂風掠過四肢,衣擺扯滿,林火閉上雙眼。
聽,風嗚咽,雨塞喉!
聽,黑鋼箭羽漫天咆哮!
突然間。
天地安靜下來。
林火疑惑地睜開眼睛,只見到一個青衿文人的背影,那微微發黃的油紙傘遮住雨簾。
利箭,暴雨,狂風,驟停下來。
上千箭支懸浮半空,億萬雨珠凝在傘沿,晶瑩剔透,欲落未落。
林火想動,可卻如同上了萬斤枷鎖,一根毫毛都動彈不得。
在上千人的注視下,青衿文人轉過身來。
貌似中年,略顯文弱。
他拍了拍林火的肩膀,“交給我吧。”
話一出口,林火只覺得四肢無力,緩緩倒下。
青衿文士身影虛晃,一把撈住林火,足下一踏,地上便露出一片干燥。
卻有一道雷光,破開虛空擊到面前。
青衿文士,抖了抖眉,雷閃散去。
他似是做了一件小事,輕輕將林火放在地上,掏出一顆藥丸兒,扣入林火口中。
藥丸方才入口,林火的蒼白臉色,便紅潤起來。
青衿文士,復行一步,便已出現在武睿面前。
天地萬物似是凝成一幅精美山水,而他,是畫中唯一行人。
青衿文士微微拱手,露出和煦笑容,“參見燕王陛下,請恕草民不能全禮?!?
話音剛落,武睿便身子一輕,一臉驚詫。
青衿文士扶住他的身子,接著說道:“草民此來,只望陛下能賣草民一個面子。”
武睿臉色漲紅,推開文士,毫不退讓,“大燕祖訓,絕不妥協求全!”
站在武睿身后的卞夏老宦,突然臉色大變,艱難向前邁出一步,將武睿護在身后,“大王,他是九霄門主,大胥先生。”
武睿額上青筋跳動,“九霄門主又如何?孤是……”
“大王!”卞夏老宦第一次打斷武睿話頭,凝重說道:“他是當今天下,唯一行走于世的,天人境界?!?
武睿怔怔無言。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草民不過是小小教書匠,此來只求陛下賣我一個面子罷了。”
“賣個面子?”武睿氣結,怒罵出口:“你這是威脅于孤!你難道還想為那白袍報仇?孤就在這里,隨你砍殺!”
武睿越是暴怒,大胥先生越是平靜,他淡淡搖了搖頭,惋惜道:“草民與柳鳳泊神交已久,可惜無緣相見?!?
武睿盯著大胥先生的眼睛,“你到底想要什么?”
大胥先生側開身子,讓武睿見到大門外的林火,“草民只愿陛下能夠放過他,還有柳鳳泊的尸首。畢竟,安撫天下,并不需要真的柳鳳泊,不是嗎?”
話音未落,又是一道驚雷,比方才那道尤甚。
這次,大胥先生揮了揮手,那道雷電方才散去。
武睿盯著那道雷,若有所思,終是點了點頭,“孤允了,不過,孤有一個條件?!?
他附到大胥先生耳邊,輕聲細語。
大胥先生微微額首。
下一瞬,青衿文人便又出現在林火身側。
他收起白傘,手一招,千磨劍攏入傘柄,搭上林火與柳鳳泊的衣領,復一眨眼,三人轉瞬不見。
與此同時,滿天暴雨傾盆而下,上千黑箭釘入太和大門,箭羽猶自搖曳。
孟然之默默站在雨中,望著林火消失的地方,緩緩揚起嘴角。
他搖了搖頭,朝王芝招手,慢慢走出門外。
“孟然之!”風雨中,武睿突然叫住了這個灑脫的背影。
孟然之停下腳步,王芝為他撐傘,他卻并未回頭。
武睿擰住眉頭,沉聲說道:“孤對你很失望?!?
武睿站在廣場的這一頭,孟然之站在另一頭,兩人之間仿佛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孟然之微微一笑,突然轉過身來,雙膝跪地,磕了一個響頭。
沒有言語,孟然之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走出太和門,穿過黑馬鐵騎,一直走,直至消失在雨幕盡頭。
武睿望著孟然之離開的方向,突然心中一緊,仿佛失了什么東西。
但他沒有時間去管,反身進入崩塌一半的太和大殿。
卞夏會意,陰冷聲線穿過大雨,“大王召司馬董蠻武入殿。”
武睿站在殿中,注視著冰冷的龍椅。
毀了大殿,這龍椅倒是完好無損。
雨勢漸漸變小,董蠻武站在殿外,解下佩劍衣甲,交于卞夏老宦手中,步入殿里。
尸首已經收拾下去,可殿中仍舊彌散著淡淡血腥味道,那塊印血的地面,是羅國死不瞑目的地方。
董蠻武看也未看,當即雙膝跪下,“臣,董蠻武,救駕來遲。”
卞夏隱入光暗交界。
武睿站在那塊血漬上,背對董蠻武,沒有言語。
董蠻武也不吭聲,氣氛詭異,凝滯。
突然,武睿轉過身來,一巴掌甩在人熊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回蕩殿中。
武睿卻又一把抱住人熊肩膀,“孤恨你!董蠻武,孤恨你!”
董蠻武墨眉一皺,沒有答話。
而武睿竟然抱著他嗚咽起來,“孤恨你此時才來!孤更恨你未及時將孤罵醒!讓孤差點誤殺忠良,差點白白讓天下人恥笑!”
“若你與孤同心,這天下皆是囊中之物!”
董蠻武紅腫臉上露出笑意,反手抱住武睿雙肩,“大王莫哭,臣不是來了嗎?”
虎目落淚,一君一臣相擁而泣。
一派和諧。
大內之外,朱雀大街。
王駿扛著柳鳳泊,大胥先生背著林火。
“門主?!蓖躜E微微低頭,“我們可是要離開這里?”
大胥先生搖了搖頭,“這孩子,還有沒做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