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這樣來思考,在本多眼里,周圍的事物與以前迥然不同了。
偶爾有一天,本多為了一個拖了半年的官司,被請到澀谷松濤的住宅,等在二樓的客廳里。訴訟當事人到東京之后沒有合適的住處,常住在一位已經搬到輕井澤去的,有錢的同鄉這所空著的住宅里了。
沒有比這個行政訴訟更超越時代的漫長訴訟了。此案起始于明治32年制定法律之時,而爭端則要追溯到明治維新初期了。訴訟的對方也隨著內閣的變換,由以前的農商務大臣變為農林大臣,律師也換了好幾代。現在,本多是依據“如果勝訴,原告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作為報酬”的歷代的合同,才受理此案的。但是,本多預料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這一訴訟大概不會有什么結果。
因此,本多是為了委托人從鄉下帶給他白米和雞肉等土特產,才應邀來澀谷的,以工作為名消遣一番。
早該到的委托人遲遲未到,想必是火車晚點了。
在炎熱的六月的下午,穿著國民服,打著裹腿的本多,推開英式的高大窗戶,站在窗邊,想透透風。本多沒有當過兵,總是打不好裹腿,小腿肚上堆成一團,走起路來像拖著個頭陀袋。妻子梨枝老是念叨:“要是被擁擠的電車剮上可就危險啦。”
今天,裹腿的臃腫處已滲出汗水,本多知道他那身夏天穿的化纖國民服,俗氣不堪,凈是褶皺。后背底襟出現坐褶,皺巴巴向上翹起,難看極了。可是無論怎么熨燙也不見效。
窗外,六月的驕陽下,澀谷車站一帶顯得十分亮堂。附近的住宅街雖然沒有燒毀,但從高坡下面直到車站,到處是高樓大廈剛剛燒毀后的廢墟,這里一周前遭到了空襲。昭和20年5月24日和25日連續兩個夜晚,總計500架次B29轟炸機,轟炸了山手地區。硝煙味至今未散盡,在當空的烈日下,看著這滿目瘡痍的慘狀,本多仿佛進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
這里的氣味近似火葬場的氣味。而且混雜著日常生活中的廚房或火爐的氣味,再加上強烈的機械廠或化學的制藥廠的氣味。本多對這種廢墟的氣味早就習以為常了,幸運的是本多的家鄉還沒有受轟炸。
炸彈掉下來的金屬聲音就像在頭頂上的夜空里打鉆。燃燒彈噴火后,夜里準會從天空的一角,傳來不像是人發出的凄厲的尖叫聲,本多后來才意識到,那就是所謂阿鼻叫喚。
眼前的廢墟中,燒成紅色的瓦礫和倒塌的房頂依然如故,到處是東倒西歪的黑乎乎的柱子。柱子上散落的木灰隨風飄飛。
滿眼都是閃爍的光,那其實是遍地的破玻璃窗、燒得歪曲變形的玻璃和壇壇罐罐反射出來的。它們仿佛機不可失似地收斂著六月的陽光。本多還是初次見識到何為瓦礫的光輝。
雖然被坍塌的墻土覆蓋了,但各個房間的混凝土地基依然清晰可辯。一座座房屋的斷壁殘垣赫然袒露在午后的陽光下。整個火災后的現場猶如報紙的制版,卻不是那種陰郁的深灰色的凹凸,主色調近似素陶花盆那樣的紅褐色。
由于是商店街,缺少庭院樹木。被燒剩一半的街樹佇立著。
許多燒毀的高樓,窗戶上一塊玻璃也沒有,對面窗戶的光線一無遮攔地射進這邊的窗戶上。窗戶四周被火焰熏得烏黑。
只有坡道和高低錯落的小路上,還留有一些混凝土臺階,通往空無一物的地方。石階下面和石階上面都是空蕩蕩的。在這塊遍地瓦礫、無從辨別方向的原野里,只有臺階的方向是固定的。
萬籟俱寂中,有什么東西在微微蠕動著,軟軟浮游著。猛一看使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是爬滿了無數蛆蟲的黑色尸體在蠕動。其實那是各種隨風漂浮的灰燼,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時這些灰燼也附著在倒塌的墻頭歇息。它們有的像草灰,有的是紙灰,舊書店的灰,被服店的灰……,這些灰燼相互混雜,又各自獨立地在廢墟上四處浮游著。
緊挨廢墟的一些柏油馬路,卻閃耀著黑油油的光澤,水從破裂的管道縫隙不停地進濺出來……
天空異樣地遼闊,夏天的云是潔白的。
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時所感受到的世界。戰時,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積蓄,只憑著意愿受理訴訟,空閑時間全部用來研究輪回轉世。現在,本多忽然發覺,他的研究似乎正是為了顯現這片廢墟而謀劃的。破壞者正是他自己。
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結局,也不是開始。它是一瞬間一瞬間地平靜地更新著的世界。阿賴耶識不為任何事物所動搖,它把這個赤褐色的廢墟作為世界接受下來,在下一個瞬間又會將它舍棄,再去接受一個同樣的,日甚一日越來越衰敗下去的世界。
本多沒有絲毫與過去的景象相比較的感慨。他凝視著廢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覺到,如果現在看到一塊兒碎玻璃,那么下一個剎那這塊兒玻璃將滅亡,整個廢墟也將滅亡,再迎來一個新的廢墟。以悲慘的結局來對抗悲慘的結局,以更巨大更全體的一瞬間一瞬間的滅亡來對付無休止的衰敗與滅亡。……是的,心中牢記每一剎那的確實的規律性的整體滅亡,又準備著不確實的未來的滅亡。……本多沉醉于從唯識學來的這種思考的令他戰栗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