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9日還是晴空萬里。
為了參加在皇城前舉行的提燈游行,阿勛在學生服上又加了一件外套,便邀上佐和,提上祝賀的提燈出了家門。他同佐和在銀座早早地吃著晚飯時,看到有軌電車飾成的彩車正經過銀座大街,彩車上懸掛著用菊花裝飾起來、寫有“敬祝”字樣的彩燈,司機自豪地挺起穿著鑲有黃銅紐扣的藍色制服的胸脯,從人群的縫隙中靜靜地向前移去。
從數寄屋橋到皇城前,提燈游行的人群開始波浪似地涌動起來。每個人手里都提著的畫有太陽旗的提燈,映照著護城壕,照亮了冬日傍晚的松樹。皇城前的廣場上,無數的提燈拂去了包裹著松樹的黑暗,代之以搖曳不定的意外亮光。萬歲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高呼萬歲時舉起的提燈的光亮,使得不斷張合、蠕動著的嘴巴和喉結顯得分外郁暗。人們的臉沉浸在暗影里,忽然卻又映現在搖曳著的光亮之中。
不大工夫,佐和就與阿勛走散了。佐和在人群中漫無目標地尋找了四個小時,最后回到靖獻塾,報告了阿勛失蹤的消息。
阿勛返回銀座,在菊一文字刀店買了一把短刀和一把相同白鞘的小刀,把小刀揣進學生服的內兜,把短刀放在了外套的內兜里。
阿勛心里著急,便乘出租車前往新橋車站,恰好趕上了發往熱海的列車。列車上很空。阿勛占據了四個人的座席,從衣袋里取出剪下的雜志殘頁,又重新讀了起來。這是從佐和那里借來的新年號《講談俱樂部》雜志上剪下的一頁。
在這篇題為《政界、財界要人的年末年初》的花邊報道中,有關藏原的部分是這么寫的:
藏原武介氏的年末年初過得非常簡樸,甚至連高爾夫球也不打。每年最后一個辦公日剛剛結束,他便一頭扎進熱海伊豆山稻村的別墅,親手侍弄他引以為豪的柑橘園,并視這種生活為最大樂事。附近的橘山大多在年內采果,只有藏原家,在新年期間觀賞過壓彎枝頭的果實后寸采摘下來。除了分送朋友外,其余的柑橘全都捐贈給免費治療醫院和孤兒院。這位被稱之為財界羅馬法皇的人所具有的樸素品質和高尚情操,由此可略見一斑。
阿勛從熱海車站乘上公共汽車,在伊豆山稻村下了車。這時已經10點多了,周圍一片寂靜,只能聽見大海的聲響。
沿著公路雖然有一些村莊,但各家都已經關門閉戶,不見一絲燈光。阿勛感到了海風的寒冷,便豎起了外套的衣領。通向海邊的下坡道上,有一座大石門。門前有燈,阿勛立即看到了燈光下寫有藏原名字的門牌。在寬廣的前院對面,燈火通明的大宅子沉浸在靜謐之中,四周圍著長有樹籬的低矮石墻。
隔著馬路是一片桑園。在那片桑園的盡頭,一塊寫有“直接銷售柑橘”字樣的白鐵皮招牌被綁在桑樹上,在寒風中嗚嗚作響。阿勛聽到了一陣響聲,是從向大海迂回著蜿蜒而下的那個坡道上傳來的,便藏在了那塊白鐵皮后面。
往坡上走來的是個警察。警察慢慢走上坡來,在門前站了一會,撇下西洋軍刀的聲響,便順著那條石墻邊的小徑走去了。
阿勛從白鐵皮招牌后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橫穿過坡道。在穿過坡道時,他看到在山坡下,沒有月光的大海像是一條黑色的長帶。
阿勛輕而易舉地攀上了石墻,但生長在石墻上的樹籬之中卻隱藏著帶刺鐵絲,勾破了外套的底擺。
這家的庭院里,在梅、松、棕櫚等庭園花木之間,到處種植著柑橘,一直浸潤到了客廳附近,像是為供主人欣賞而種下的。黑暗中,阿勛嗅出了水果飄逸出的熟透了的馥郁芳香。巨大的棕櫚樹那干透了的枯葉,如同驅鳥器似的在海風中發出陣陣恫嚇的呼哨。
阿勛一步步地踏上了土地,腳下潤澤的泥土仿佛含有肥料一般松軟。阿勛一點點地挨近了泄出明晃晃燈光的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雖是日本式瓦屋頂,可窗子和墻壁卻都是西洋式的。窗上掛著花邊窗簾,把身體貼在墻壁上,踮起腳尖來便窺見了室內的一部分情景。
墻壁的一部分修起了煙囪,像是西洋式的暖爐。阿勛看見了站在窗邊的女人身后的鼓形帶結。這帶結往旁邊一移,便露出了一張老人緊繃著的臉。這老人身材矮小,有些發胖,和服上套了件灰綠色的坎肩。這便肯定是藏原了。
藏原和女人在相互說著什么。女人離開這里時,手上端著的盤子閃現出了光亮,似乎是來送茶水的。女人離去后,房間里就只剩下藏原一人了。
藏原面向暖爐,好像把自己的身子埋在了安樂椅里。從窗外看過去,只能看見他那光禿禿的腦門像是在隨著暖爐中的火焰而搖曳著。看起來,他是在一邊啜著身旁的茶,一邊讀著書或是在冥想。
阿勛探尋著入口處,從院里走上兩三級石階,發現了那里的房門。他把眼睛貼在泄出些許燈光來的門縫上。沒有上鎖,只搭著掛鉤。阿勛從外套內兜里取出短刀,然后脫下外套,把它放在黑暗中松軟的泥土上。他又在石階下拔出短刀,扔掉了刀鞘。抽出的短刀發出慘然的光亮,竟像是短刀自身在發光。
他輕手輕腳地登上石階,把刀尖插入門縫里,挑起了掛鉤。掛鉤非常沉重,當終于把它挑開時,卻發出了掛鐘時針走動一般的聲響。
不應該再在這里窺視室內的動靜了,因為藏原肯定已經聽到了那個聲響,因此阿勛猛地旋動門上的把手,推門闖了進去。
藏原背對著暖爐站起身來,卻沒有叫喊,緊繃著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薄冰。
“你是什么人?來干什么?”
藏原用沙啞、無力的聲音問道。
“讓你為在伊勢神宮所犯下的不敬之罪遭受神罰!”阿勛說。從高低適中的朗朗語調中,阿勛對自己的沉著有了自信。
“什么?”
藏原的臉上現出了誠實而又迷茫的表情。在這轉瞬間,通過他那生動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正在記憶中努力搜尋著,卻又實在想不出任何東西來。與此同時,內心里一種不祥的、孤獨的恐怖,使得他用看著瘋子一樣的眼神盯著阿勛。或許是要避開背后的火焰,藏原把后背往暖爐旁的墻壁稍稍挪動了一下,可這個動作卻促使阿勛立即采取了行動。
就像佐和曾經教過的那樣,阿勛貓一般弓起后背,右肘緊緊貼靠肋腹,左手為不使刀刃上翻而按住緊握短刀刀柄的右手手腕,用整個身體向藏原的身體撞去。
首先感到的,與其說是刀刃刺人對方身體的感覺,倒不如說在一股反作用力的推動下,刀柄猛烈撞擊在自己肚子上的感覺。阿勛覺得這還不夠,便按住對方的肩頭,想要刺得更深一些。然而讓他驚訝不已的是,要抓住的肩頭卻比想像的位置要低得多。而且,按住的肉也絲毫沒有了肥肉所特有的柔和,卻像木板一般僵硬。
映現在他眼中的,并不是痛苦的臉,而是一張松弛下來的臉。眼睛睜得很大,嘴巴不檢點地張著,滑落了的上側假牙也突了出來。
阿勛想拔刀,卻又拔不出來,不由得感到焦慮。對方的體重全都壓在了刀上,藏原的身體以刀刃為中心,雪崩似地垮了下來。終于,阿勛用左手按住對方肩頭,再抬起右膝頂住對方的大腿,把刀拔了出來。
鮮血噴射到阿勛的膝蓋上。像是要沿著噴濺的方向去追趕鮮血似的,藏原向前方倒了下來。
阿勛回過身來剛要離開房間時,通向走廊的房門打開了,迎頭撞上了剛才的女人。女人發出了驚叫聲。阿勛立即掉轉方向,從進來的那扇房門跑向院子里,眼前卻全是受驚嚇的女人翻著白眼角的殘影。
阿勛不顧一切地穿過庭院,往大海方向跑了下去。
在身背后,宅邸內一片嘈雜,喊聲四起。阿勛感覺到,那嘈雜聲和光亮都在向自己這邊追來。
阿勛一邊奔跑,一邊摸著學生服內兜里的小刀,卻又覺得還是手里握著的短刀更為可靠,便握著短刀繼續奔跑。
呼吸急促,膝頭發軟。阿勛這才深切地知道,一年的獄中生活,已使自己的腿腳虛弱到何等程度。
柑橘樹一般都栽種在面向大海的梯田里,可藏原家的橘田卻好像擺放偶人的架臺,把一株株的橘樹分別栽種在劃出來的一個個土臺上,再用石墻加固這無數的土臺。這些土臺各自以微妙的角度承受著陽光,卻又都參差不齊地向大海方向傾斜。橘樹平均尺高,樹根都用稻秸深深地覆蓋起來,樹枝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
阿勛在黑暗里從一塊橘田奔到另一塊橘田,可無論跑到哪里,卻都有壓彎了枝頭的柑橘遮擋著去路。阿勛竟像是迷了路,努力尋找著方位。大海好像就在附近,卻怎么也趕不到那里。
當他終于跑出橘林后,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了。再往前去,便只有大海和天空了。緊挨著斷崖的石階,一直蜿蜒到了橘田盡頭用樹枝編成的籬門外。
阿勛扯下一個柑橘,這時才發現手中早已不見了短刀。大概是跑過來的途中,不斷用手抓住樹枝,使臉部避免撞上下部樹枝時丟掉的。
樹枝編成的籬門很快就打開了。從這里看去,沖打著巖石的波浪,正在石階下濺起陣陣白色的飛沫。阿勛這才注意到了潮水的轟響。
橘田外不知是否還是藏原家的地界。在那里,古樹覆蓋著崖頭,一條小徑從樹叢間穿過。阿勛跑得已經疲倦了,但仍然拐人那條小徑,不顧枝葉刮蹭面頰,繼續往前奔跑著,腳上纏繞著蔓草。
很快,崖頭上出現了一個像是挖出來的洞穴一般的處所。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塊布滿青苔、遭到侵蝕的巖石。巨大的常綠樹的枝葉從上下彎曲的頂端低低垂掛下來,遮掩住了那個凹進去的洞口。纖細的瀑布水流,從長滿了羊齒草的巖石表面上蜿蜒而下,穿過草叢注入大海。
阿勛在那里藏住身子,平息著心臟劇烈的跳動。耳邊只有潮水的喧囂和海風的呼嘯。由于喉頭干渴,便胡亂剝開柑橘的果皮,把橘子整個塞進了口里。阿勛感到一股血腥,那是粘附在柑橘表皮上正要凝結的血塊。
不過,血腥味并沒有破壞果汁滋潤著嗓子的美味。
透過枯草、枯干了的草芒、垂掛在眼前的長綠樹的枝葉以及蔓草,看到的便是黑夜中的大海了。沒有月亮,但在天空微光的反映下,海面現出了黑色的光亮。
阿勛正坐在潮濕的泥土地上,脫下學生服上衣,從內兜里取出了白鞘小刀。小刀確實還在,這使得阿勛的全身感到一陣安逸,如同放下了一塊石頭一般。
學生服上衣里還穿著毛衫和貼身汗衫,但在寒冷的海風下,剛一脫下上衣就渾身顫抖起來。
“很久以后才會日出,不能再等下去了。沒有初升的太陽,沒有勁松的樹蔭,沒有閃耀著光亮的大海。”阿勛在想。
脫去所有襯衣半**身體后,反而感到亢奮起來,寒意也消失了。解開褲子,露出了腹部。當阿勛拔出小刀時,橘田那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是海上,一定是乘船逃走了!”阿勛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在喊叫著。
阿勛深深地呼吸著,用左手撫摩著肚皮,然后閉上眼睛,把右手小刀的刀刃壓在那里,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進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間,一輪紅日在眼瞼背面粲然升了上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