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依稀透出魚白的時候,辛平回了潯江樓。
這號稱東越第一樓的潯江樓位于潯江之畔,是東越國最奢華的銷金窟。這會兒正是清晨,一夜的奢靡繁華散去,方露出園子里花艷水綠的清爽宜人來,此時,東園的歌舞坊、西園的酒樓都已靜謐無聲。
物換星移,潯江樓二十年繁華不衰,雖是掌管之人睿智多才,更是因為多蒙圣寵,無人能敵。
辛平踏著晨風中滾動著滴滴露珠的青青草地,直接穿過了前院,繞過假山,進入了南園。
據說此處原是皇家園林,二十年前,皇帝月斯為了討師父的歡心,將這塊土地拱手送給了她。辛平那時年幼,尚不知師父的本事,后來便常常想,師父這樣清尊華貴的嬌艷女子,怎會有這許多能耐,將琴心閣諾大的家業撒遍四國大地。
南園是潯江樓的內院,向來生人勿近。他進了園門,并沒去自己房中休息,反是先去了師父的居處探云樓。這個時辰,師父應當晨起練功了。
踏入園門,透過搖曳的竹林,果然遠遠便見到朦朧中的一抹纖細身影,穿花繞蝶,劍氣如風,心中倍感溫暖。這些年師父一直在南離國隱居,自己卻跟隨師祖留在了東越,山水相隔,就沒能見到師父幾面,如今或許能有數月的相聚,他已倍感珍惜。
嗆的一聲輕響,劍入鞘,風止歇,劍光塵網消散,現出一位娉婷的素衣女子來。
韶華易逝,可時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雖是近四十歲年紀,卻仍是面容姣好,身形婉約,隨意挽著發髻,行止婷婷,翩然若仙,神態間更見沉穩,仿佛還是十多年前那位從天而降,救自己于絕境的仙子。
片刻的恍惚過后,辛平上前行禮,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師父”。
辛欣早見到徒弟的身影,收勢行過來,輕輕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平兒,入宮這兩日,可還習慣?”
辛平躬身應道:“很好,師父只管放心。我身邊親近跟隨之人都是師叔伯留下的自家兄弟,時時提點,不費什么力氣。”
“嗯,你師伯師叔們跟了皇帝二十余年,神鷹八衛的威名在東越國人盡皆知,這侍衛營已是銅墻鐵壁一般,倒是無需擔心。只不知這熙之公主登基之后……君心難測,行事千萬小心了。”
辛平見她蹙眉沉吟,知道是在替自己擔心,心中感動,微微低垂了頭,道:“師父,這個職司,我很喜歡。”
淡薄的晨曦將他的身影籠在輕霧中,有些虛蒙蒙的感覺。辛欣凝視著他略顯疲憊的面容,心中暗暗嘆息,這孩子自小就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便是對她這個師父也從不多說半句。他明明是因為擔心著師弟范承的安危才堅持入的宮,卻說是自己雪山派掌門做得膩了,要去朝中求個功名。可皇帝給了他京畿禁軍都統的位子不要,偏要入宮做了侍衛。這孩子固執用心得讓人心疼。
“今兒是正日子了。”
辛欣喃喃道,抬頭看了看漸漸亮起的天空,東方已現出一抹嫣紅。來到東越已有一個月了,她仍是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一個月前,辛欣與范瑜夫婦攜一雙兒女自南離國來到東越,本是為了參加公主登基大典的,可事態的發展早已偏離了她預計的走向。她實在沒有想到,此次東越之行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她的兒子范承只與東越公主月熙之見過一面,不知怎么的,竟然會答應了她的求親,鐵了心要做這東越國的駙馬、未來的皇夫,皇帝接著便賜封他左丞相尊位。因為自己當年與東越皇后、來自金龍皇朝的九公主有過一段宿怨,她實在不愿兒子再與這東越皇家有什么瓜葛,可夫君范瑜卻極力支持,她數次勸解無果,也只得同意。
辛平微微躬身:“是,婚典諸事都已妥當,并無差失。尚有一個多時辰,我待會兒先去看看師弟。”
辛欣莞爾,揮袖拂落他肩上的落葉:“平兒,我自是信得過你。承兒初來東越,身邊也沒個體己之人,卻要你受累了。”
辛平抬起眼,看到師父目中的期許,不禁道,“師父請放心,有弟子在師弟身邊,絕不會有任何閃失。”
他剛剛聽聞,熙之公主一早吩咐下,不許范承帶一人入宮。這位公主的霸道任性他昨晚已見識過了,雖是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卻不能說給師父知道,令她徒增憂慮。
這時,一位相貌英俊的少年進了院子,剛喚了聲“娘”,便見到辛平,大喜,一把拉住他衣袖道,“師兄來了,我正要尋你呢。”
辛欣的面上露出溫柔的笑容,朝辛平道:“瞧瞧你這師弟,都做了相爺了,還似個小孩兒一般。”
少年臉微微一紅,放開手,退后一步,抬袖為禮,肅容道:“承兒給娘親問安,給師兄見禮。”
辛平忍不住彎起嘴角,扶了扶他的手臂,道:“師父,范承師弟這年紀,本就該是個頑皮的性子,若真似個學究一般,倒損了年輕人的本性。”
辛欣搖頭道:“快十八歲了呢,也不算小了。他爹爹當年于金龍入朝拜相,也比承兒大不了多少。”回思往事,不覺悠然神往。
辛平看范承有些面嫩,便轉了話頭問道:“承師弟,眉兒師妹呢,沒和你一同過來?”
范承臉色這才和緩起來,笑道:“她向來足下無根,這幾日忽然對潯江樓的生意上了心,早早就隨藍姨出去了。”
“眉兒又出去了么?”一襲青衫的溫雅男子自屋內出來,咦了一聲,微笑道,“平兒來了,一起用早飯吧。”
“師公,”辛平對這位曾為金龍國相的師公總有些生疏,剛要推辭,瞥到范承求肯的目光,改口道,“也好,叨擾師父師公了。”
范承匆匆吃過,拉著辛平便走。辛欣慢慢走到院門處,望著兩人并肩遠去的背影,一個英姿威武,一個修長溫文,不由感嘆道:“雛鳥也終究要離開窩了。”
范瑜聽著她話中頗有些傷感之意,便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孩子們大了,也都有他們自己的志向,你也不用太過操心了。”
南園中各個院落皆是圍湖而建,相互之間都離得較遠,避免打擾。范承見兩人已行到了湖邊,四下垂柳依依、綠草茵茵,并無人聲,便停下腳步,悄聲問道:“師兄,事情如何了?”
辛平目光如炬,向左右看了看,將一件物事塞入他手中,“成了,是辰部的小七,長于輕功與消息埋伏。”
范承捏了捏,觸手溫涼,攤開手掌,見是一塊拇指大小的玉牌,上面刻有“辰七”二字,喜道:“甚好!多謝師兄,如此我再無后顧之憂了!”
辛平見他小心翼翼收入懷中,不解道:“皇族之中,每人都會分派一名專屬的影衛,師弟又何必要另外相求?”
范承搖頭,壓低了聲音道:“不瞞師兄,影衛不受任何人轄制,只聽命于皇帝一人。那么,熙之公主為帝后,我的一舉一動便皆在她掌控之下。我雖不會有異心,卻也并不想事事受制于人。”
聽師弟說得似乎也極有道理,辛平雖是仍不以為然,卻也不再追問。這玉牌是他千方百計向掌管影衛的大師伯寒義討來的,初時大師伯嚴詞拒絕,無論他如何軟磨硬泡,都不吐口,最后辛平不惜以雪山派掌門之位相逼,方才得來,著實不易。可于他而言,為報師父大恩,但凡是師弟所求,他都會不惜一切幫他做到,這區區玉牌也實在算不得什么。
辛平陪著范承回到房中時,潯江樓樓主玄湖早已候在廳中,見了他二人笑瞇瞇迎上來,拉過一旁的年輕人道:“承少,你身邊沒有服侍的下人,我讓庭兒隨你入宮伺候。”
玄湖雖受著皇帝親封的三品虛銜,可知底的人卻都知道,樓里真正的當家人卻是樓主夫人、一品誥命藍玉。
玄庭過來見禮,范承一把扶起,連稱不敢。
他知道玄湖與藍玉只有這一個兒子,愛若掌珠,自小便著力栽培,希望他長大后能承繼潯江樓的大業。玄庭果然也不負所望,小小年紀便已是經商的一把好手,行事聰穎詭譎,漸漸接了不少生意,隱隱有乃父之風。這樣的棟梁之才,范承自然不會讓他跟著自己做個仆從,便極力推辭。
辛平在一旁道:“師弟初入宮中,還是有個體己之人為好。”
這時藍玉隨著辛欣進來,見狀笑道:“承少不必推辭,夫人已答允讓庭兒先跟隨你一段時日,待安定下來再做道理。”
玄庭拍著胸脯道:“承少放心,上至抄文算賬,下至鋪床疊被,沒有我玄庭不會做的!”
范承還待推辭,辛欣走近身,幫他理了理散落在肩頭的烏發,勸道,“帶上庭兒吧,這是你藍姨的心意,多少有個照應。”
這時,外頭禮樂之聲漸起,藍玉挑眉道:“迎親的儀仗怕是到了!”
辛平忙匆匆迎出去,果然,不消片刻,便陪著禮部幾位大人進了園子,眾星拱月的正中,竟然是熙之公主的親侍夏末。范承暗暗咂舌,心道師兄所言不假,這位女官雖是品秩低下,卻著實不可小視。
這時有專人奉上禮袍,請駙馬更衣。
潯江樓的門前,皇家儀仗遮天蔽日,浩浩湯湯,于初起的晨光中顯出富麗堂皇的喜氣來。
范承上了車輦,招呼玄庭帶著隨身之物跟從。夏末伸手攔住,斜眼瞧了瞧玄庭,見他雖是樣貌普通,圓嘟嘟的臉倒是白嫩可人,識得是潯江樓少樓主,撇撇嘴道:“殿下吩咐,駙馬入宮,不得帶隨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