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時,辛平發現夏末悄悄去尋連成慶說話,便留了意,離得遠,依稀聽得錦園兩字,正摸不清頭腦,這時皇帝月斯傳他陪著去后園走走,穿過錦繡般的御花園,待見到前面園門上兩個古篆‘錦園’,他方才恍然。
月斯面露微笑,命跟隨之人俱都散去,只留了辛平一人。皇帝推開園門,一手負于身后,寬袖揮卷,劃過眼前修葺一新的園子。
“此園如何?”
辛平四下瞧了瞧,園子不大,一景一物卻都渾然天成,極少有現今京都流行的匠氣,尤其正中傍著小亭的一池碧水,澄澈清靜,極為誘人。
“回陛下,”他微微欠了欠身子,“極好,這怕是宮中極少見的景致了。”
“何止少見,獨此無他!”月斯輕輕嘆息,似是自語般低低喃道,“這園子,二十年來,我未曾動過一草一木。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人值得我月斯為她如此!我今日邀她來此,卻不知她還是否記得當年的一點情分。”
辛平聽他語氣中深以為憾,似乎又牽涉□□,便不敢接話,默默低頭不語。一個念頭隱隱約約似乎要跳出腦海,卻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月斯重重拍上他的肩頭,溫言道:“平兒,你師父對你寄予厚望,不要令她失望。”
辛平對他這樣稱呼自己很是別扭,卻也不便說什么,剛躬身道了聲是,卻聽月斯忽然道,“來了!”
辛平心頭微沉,慢慢回過頭,目光掠過湖面,無意中見到對面郁郁蔥蔥的林間假山旁露出一角衣襟,似乎藏得有人,尚無暇細思,園門處已現出來人的翩翩身影。
辛平瞧著緩步踏入的淡雅女子,黛眉綠鬢,姿容端麗,雖是一身素衣長裙,仍不掩其灼灼英華,果然正是師父辛欣!
辛欣目光一轉,見到呆立在月斯身旁的辛平,頓了頓,旋即朝他二人展顏而笑,提起裙裾款步行來。月斯微笑著迎了上去,也不許她見禮,輕輕扶著她手臂引到亭中,直接到鋪了錦墊的石凳上坐下。
石桌上早擺好了一壺清茶,兩碟果品。辛欣含笑道:“劣徒承皇上厚愛,初來宮中,若有什么行差踏錯,皇上只管來問辛欣之罪。”
辛平聽師父提到自己,這才醒起,慌忙上前見禮。
“平兒乃是百里無一的忠臣良將,我又哪里舍得!”月斯親自執壺倒了兩杯茶,“這是我東越極品‘沙極’,此茶近年愈發少產,宮中也已不多得。”
“正要多謝皇上,龍熙山莊每年都收到玄湖送來的沙極,辛欣倍感皇恩。”
“龍熙山莊……南離國實在是個富庶之地,軒轅長之大才,我月斯遠遠不及。”月斯仰起頭,低聲道,“待熙之登基,我便是自由之身,到時與九兒同去龍熙山莊一游,不知辛欣可愿接待我這個遠朋?”
“蓬蓽生輝!我夫妻定當烹茶煮酒,掃榻相迎!”辛欣低笑。
辛平一直躬著身子立在階下,聽兩人隨意說著閑話,彷如親朋摯友一般,自己實在不便再聽下去,可沒得月斯發話,也不敢退下,只目光游離,不敢抬頭。
辛欣見他忍得辛苦,朝皇帝淡笑道:“陛下召見民女,還要侍衛統領在一旁橫刀守護,莫不是怕民女有異心么?”
月斯哈哈一笑,朝辛平揮了揮手,“平兒隨意吧。”接著湊近身去,壓低聲音道,“便是死在你手里,我也甘心……”
這話說得極是曖昧,辛欣不由轉目看向辛平,見他僵著身子慢慢退下了石階,耳旁接著傳來月斯低沉的嗓音,“辛欣,此處是當年你最喜歡的園子,自你離開,我便命人封了起來,再不許旁人入內。卻沒想到,你離開東越二十年竟不來見我一面。”
話到最后,似含著些許的幽怨。辛欣回頭,正對上他深暗的眸子,略略避開,抿唇微笑道:“這些年生兒育女,操持山莊瑣務,竟是沒半刻消停。”
自辛欣一個月前來到東越,入宮數次,都是與范瑜同行,月斯直到此刻方得了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見她淺笑盈盈如芙蓉初開,心神一蕩,情不自禁隔著石桌探手過去,輕輕按住了她的皓腕。
辛欣細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端起茶盞,順勢脫開他的手指。月斯略覺尷尬,慢慢收回手去。辛欣只作不見,呷了一口茶,壓低嗓音道:“皇上,平兒的身份雖是極為隱秘,當年知曉真相的畢竟不少,這般放著他掌控宮中的錦衣衛,怕是不妥。”
月斯訝然,隨即朗聲大笑:“欣兒,你教出的徒兒,我月斯信得過!”
辛平聽著身后傳來月斯的笑聲,自然不會想到兩人竟是在談論著自己,只想避得遠些,便順著小湖邊緩慢踱去。
連成慶散了朝,得夏末傳話,一個人尋個借口入了宮。他少時曾任太子伴讀,身有御賜腰牌,向來出入宮禁極為隨意,里里外外的宮人內侍多半都是熟識了,很快便避開眾人來到錦園。望著空蕩蕩的湖岸,想到熙之公主新婚第一日便約自己相見,也不知是否受了委屈,心下頗有些忐忑。
過了一炷香時分也不見她前來,連成慶更是不安,忍不住到園門處張望,不料竟然瞧見皇帝一行人朝這邊過來,忙退入園子,四下瞧了瞧,躲在了遠離亭子的假山后。
皇帝很快帶了辛平入內,在湖邊閑談,神情和善。不多時,那位潯江樓的范夫人進來,皇帝含笑迎了過去,親自服侍著在亭中坐下,行止間竟是對她殷勤備至。連成慶從未見過皇帝待什么人如此刻意示好,便是對皇后都不會如此。他僵住了手腳,震驚之余更是自心底深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絕望。
過了片刻,辛平退下,順著湖邊向自己這里走來。連成慶忙避到林子深處,靠上了一棵古樹的樹干。此時林木蔥郁,風過枝頭,耳旁是輕微的沙沙聲,他心中沮喪不已,看皇帝對范夫人和辛平等人的親切之態,怕是當真此生都與熙之公主無望了。
正暗自神傷,忽聽身后一聲哼笑,連成慶猛然回頭,只見一道身影陡然拔起,身形一旋便到了面前,五指成爪,鎖向自己頸項。他念頭方動,尚未來及閃避,凌厲的疾風撲面,咽喉已被扣住。
連成慶沉下臉,垂目看了看頓在自己頸中的手掌,又慢慢抬眼看向眼前這人,一字一字道:“很好,辛統領!你偏偏要與我作對么?”
“你來此做什么?”辛平沉著臉,神色間隱有怒意。
連成慶心頭早窩了一把火,他自然不會說出是與熙之公主相約在此,只狠狠瞪著辛平,咬牙道:“辛平,你管天管地,還管得著老子做什么!”
辛平并沒應對他的挑釁,皺著眉向湖對岸看了看,突然指尖下移,點住了連成慶胸前大穴,順勢扶住他軟倒的身子靠坐在古樹上。
“陛下在此,還請連將軍暫且委屈片刻。”
辛平淡然說罷,無視連成慶幾乎要冒火的眼神,提氣躍上了樹,尋到高些的枝杈,抱起手臂端正坐著,遠遠望向小湖對岸,再也不理睬他。枝條雖細,承載了他身體的整個重量,卻是紋絲不動。
瞧這情景,辛平是打算著等月斯與范夫人離去,再放開自己了。連成慶惱怒之極,可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一腔憤恨無處發泄。近午的日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暖暖地傾在身上,他也懶得運功解穴,半瞇著眼,目光在斑駁的樹影間游離,思緒悠悠蕩蕩。十多載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終抵不過翻天覆地的一紙皇命,這月余來所有情狀閃電般在腦中回現,他終于喟然長嘆。
罷了!既是今生無緣,他連成慶堂堂男兒又何必偏要執著于區區情愛!
不知過了多久,樹下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連成慶轉目看去,一條青蛇自草叢中游了出來,繞著他轉了一圈,試探著向他身上爬去。連成慶自小中過蛇毒,如今杯弓蛇影,見青蛇順著他的衣襟慢慢游了上來,逐漸向頭臉靠近,臉色微微發了白。
他抬眼看向樹上的辛平,那人竟是自顧閉目休憩,對他不聞不問了。連成慶在肚中將這位侍衛統領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也別無他法,只得咬緊牙閉上眼,聽天由命。
這時,林外傳來輕淺的腳步聲,卻是熙之公主自墻角慢慢掩入林中。熙之送走母后,與夏末來到錦園外,見到父皇的貼身護衛神鷹八義中兩人守著,也不好硬闖,便退到僻靜處,讓夏末將自己送入錦園,見父皇與那位范夫人于亭中閑談,便悄悄來樹林里看看。
她先發現了連成慶,臉現喜色,忙提起裙角奔了過來,到了近前突然見到盤踞在他身上的青蛇,低呼一聲停下腳步,這才發現連成慶竟是動彈不得,神色頓時冷下。
“慶哥哥!你怎么了?是誰做的?”
連成慶看到她先是大喜,緊接著目光移向一旁,瞬間變了臉色。自熙之身旁的樹叢中竟又慢慢游出一條粗大的蝮蛇來,身上斑紋呈灰褐色,三角頭四下試探著向兩人靠近。他想要示警,卻苦于無法開口。
熙之對連成慶惶急的神色猶自未覺,正琢磨著是否叫夏末前來,突然間頭頂光影一暗,辛平如大鳥一般飛身躍下,落在熙之身旁。那蛇感覺到生人,立即調轉頭立起,鮮紅的蛇信一閃而沒。
熙之回頭,驀然發現了近在咫尺的丑陋毒物,悚然驚呼,返身撲到辛平身上,緊緊抱住他的手臂,身子微微發顫。辛平的右臂被熙之抱緊,不及拔劍,只得伸左手攬住她的腰肢迅即騰躍上樹,將她安置在粗大的枝杈間。
此時,那條蝮蛇已然發現能稍稍移動的連成慶,迅速調轉頭向他竄了過去。在熙之的驚呼聲中,辛平縱身撲下,身在半空,劍已出鞘,寶劍猶如一條黑龍激射而出,寒光過處,嚓的一聲輕響,便將蛇身自七寸處斬為兩段,劍身落下,正釘在連成慶身旁寸許,兀自搖晃不止。半截蛇身落在連成慶身前蜷曲扭動,原先盤踞的青蛇被擾,張口便咬在他的胸口,悠然離去。
刺痛傳來,連成慶只道自己被毒蛇咬了,連番驚懼,早已臉色煞白。
熙之只瞧得渾身虛軟,手臂再無力握緊樹枝,尖叫一聲,自半空跌了下來。辛平正彎腰拾劍,聞聲騰身而起,飛撲過去,穩穩接住了她。熙之驚魂未定,落入他懷中后自然而然伸臂攀住辛平的頸項,將頭埋入他寬闊的胸前,極力平息心中的懼意。
辛平自小身遭大難,一直隱居修行,雖年近而立,卻從未與一個女子如此親近過。此時溫香軟玉入懷,白皙剔透的頸項就在眼前,女子特有的淡淡馨香縈繞在鼻端,他心頭怦怦跳動,惶然半張著手臂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