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承跟著辛平回南園時, 玄湖與藍玉去了前廳會客,辛眉兒的房中卻多了一位被稱為神醫的游方郎中,烏發披拂, 紅衣寬袍, 衣帶上綴著塊形狀古怪的黑石頭, 腰旁斜插著一柄洞簫, 聽到兩人進來, 忽的回眸一笑,竟是媚態妖姿,不可方物。
辛平吃了一驚, 沒想到這所謂的神醫竟是個眉目妖嬈的年輕男子,未等開口詢問, 已被玄庭推搡到門外。
范承回頭看了眼關閉的房門, 對緊守在前的玄庭疑道:“這位郎中……嗯, 神醫本事如何?”
玄庭聳聳肩:“我娘說能行,西辭在里頭呢, 會照看著。承少先去歇息吧?!?
范承對藍玉向來信任,道了聲好,自去偏廳喝茶等候。辛平卻暗暗擔心,在院中轉了一圈,便去前廳找藍玉。
今日來的客人不少, 滿滿坐了一屋子。辛平在外頭沒見到伺候的丫鬟, 便上了石階, 打算自己去請藍玉出來。一腳踏入廳中, 正與對面的客人打了個照面, 他暗叫一聲“苦也”,再想退回, 已經來不及了。
這人阿福一般的圓臉笑容可掬,起身朝他深深一躬:“辛大人安好,小人祈崠有禮了?!迸赃叡娙思娂娖鹕硪姸Y。
辛平忙抱拳還禮:“崠爺好,各位好?!?
他說著向藍玉使了個眼色便退出去,不料祈崠卻緊跟著出來,湊近身壓低聲音道:“少主,您抽空子請去小人府上一趟,當真有要事相商!今晚可好?要不明晚也可……”
辛平實在不愿再和此人有什么更深的牽扯,很是為難,這時藍玉行了出來,笑道:“崠爺想與辛統領親近,不如留下用個便飯吧?!?
祈崠嘿嘿一笑:“不便打擾,不便打擾!”說著便自回了廳中。辛平暗暗松了口氣。
藍玉與辛平到了僻靜處,問道:“平兒,是什么要緊事?”
辛平眉心深鎖,擔憂道:“藍姨,眉兒病癥古怪,那位神醫……不過是個游方郎中,不知他醫術如何!”
“你放心,我說這人是神醫,便是神醫!”
藍玉抬頭望了望頭頂的日頭,微笑道,“他的信物我識得,他的行針手法我也識得,這郎中定是他的傳人無疑!在這東越,說到針砭之術,沒人能比得過他去?!?
“是誰?”辛平奇道。
藍玉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應當知道,東越屬國延勾國御石族的族長,厲陽!”
辛平恍然,厲陽是師公的救命恩人,很得師父贊譽,原來此人竟是厲陽的傳人,那么確實當得起神醫二字了。他忽然記起,女帝似乎說過,延勾國叛匪擁立的新君便是御石族傳人,莫非傳聞有誤?
藍玉見他沉思不語,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他并不承認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己叫琴宮羽,四海為家,居無定處。平兒,你們多親近親近。若是能得到你厲伯伯的消息,你師父師公必會欣喜不已。”
“是,不過,這御石族……似乎與延勾國之亂大有關系……”
藍玉鄭重道:“延勾國之事暗部也已經得了消息,琴宮羽的身世暫且不要外傳,整個潯江樓也只你我二人知道。承兒身邊人多口雜,先不要告訴他。”
剛說到此,玄湖匆匆自前院趕過來,身后跟著一名內廷侍衛。
辛平見是副統領李夏的親隨,以為宮里出了事。這侍衛先行禮道:“辛大人,方才陛下傳大人見駕,夏末姑娘給搪塞過去了,悄悄請李大人即刻尋大人回宮?!?
玄湖道:“平兒,你還是先回宮去吧!眉兒有我和你藍姨照看著,一有了消息便立即派人告訴你。”
辛平皺起眉,他知道今日未經允可擅自離宮,女帝知道必會降罪,可此時辛眉兒生死不知,師父又對此女愛若掌珠,情況復雜難辨,自己又怎么能放心離開。
他對那侍衛道:“你回去告訴李大人,辛平回去自會向陛下請罪。
“大人,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幾位大人都挨了訓斥……”
辛平擺了擺手,這侍衛無奈,只得告辭而去。玄湖與藍玉知道他脾性倔強,也不再勸,只叮囑幾句,自回前廳招待客人。
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內室房門終于打開了,西辭先冷著臉出來。
玄庭奔上前急聲問:“如何?”
西辭掃了眼階下眾人,輕哼一聲:“既是請來了神醫,還問我作甚!”說完抬手推開玄庭,徑自去了。
玄庭只當她面子上過不去,笑了笑沒再攔阻。辛平瞧著西辭遠去的挺直背影,心中疑惑,卻不及細思,跟著玄庭進了房中。
辛眉兒的床帳已經落下,依稀能看到榻中女子側臥的身影。
玄庭搶步過去撩起簾子,辛平俯身下去,輕輕喚道:“師妹!師妹!”
辛眉兒眼皮微動,喉間輕輕嗯了一聲,以作應答。辛平大喜,又喚了兩聲,辛眉兒卻不再應聲。
這時,身后傳來男子清幽而略帶調侃的嗓音:“這位姑娘毒性方解,累得緊,需要多多歇息。兩位不必強喚她醒來?!?
辛平松了口氣,回身看過去,一身紅衣的男子端坐桌旁,指尖拈著銀針一根一根仔細擦拭,動作溫柔細致。辛平目光觸到針尖上泛著的幽幽寒光,瞳仁微微收縮,走近身抱拳道:“多謝神醫相救,不知我師妹因何中毒,中了什么毒?”
這人長眉斜飛,慢慢挑起眼尾瞧他片刻,微微笑道:“大人客氣了。在下只是個江湖郎中,不是神醫;再者,令師妹因何中毒我也不知,或許是吃了什么不潔之物也未可知;其三,此毒極為罕見,說出來大人也不會知曉。”
說罷,懶懶收起銀針,起身舒展手臂活動下腰身道:“這位辛姑娘只需施針七日、配以良藥,便可痊愈。藥方已寫給了西辭姑娘,在下明日此時再來施針。先告辭了!”
他提了包袱便走,辛平抱拳一禮,側身讓開。玄庭連聲道謝,送至門外,正遇上自偏室趕來的范承,琴神醫寬袖一甩,對他不理不睬,擦身而過。
范承回頭看了看,疑道:“師兄,眉兒情況怎樣?這大夫什么來頭,怎的如此傲慢?”
“無恙了。這人是藍姨請來的神醫,名叫琴宮羽,醫術應是不錯的?!?
辛平沒對他說過謊,這會兒言無不盡,臉上已有些熱意。好在范承急著入內瞧瞧妹子,也沒多問。
傍晚時,辛眉兒醒來,和大伙兒說了幾句話,喝了點藥粥又沉沉睡去。雖是精神不濟,好歹算是見好了。人人便都贊那位游方郎中琴宮羽當真是個神醫。
辛平隨意吃點了粥飯便離開了南園。藍玉命人備好車馬,被他拒絕了,出了園門便順著潯江緩步前行。
天色漸暗,江邊沒什么人,夕陽映照著粼粼江水,暮靄沉沉,山水如煙。
小師妹身子見好,他心情也輕松不少,這便琢磨著如何想個理由給女帝解釋。行了一會兒,腦中忽的閃過一個念頭,女帝頭痛之癥怪異,太醫院諸人都診不出病因,這琴宮羽既是御石族傳人……不如便請他一試??纱巳松矸萆衩?,又不能深信。
正思忖著,他忽然有所警覺,抬眼向前側看過去。江邊不遠處停了一輛寬大的馬車,車前一名車夫、一位錦衣團帽的商人。
辛平瞇了瞇眼,祈崠已朝他恭恭敬敬行下禮去:“少主,您請上車吧?!?
辛平目光掃過馬車低垂的窗帷,淡淡道:“對不住,崠爺,我還有事,不能赴約?!蔽⒁槐飞肀阕摺?
祈崠跟上兩步,嗓音有些激動:“兄弟們十幾二十年來臥薪嘗膽,忠心耿耿,請少主不要冷了大伙兒的心!”
辛平腳步不停,也不回頭,沉聲道:“對不住,崠爺,辛平從無非分之想!”
兩人自馬車旁擦身而過,祈崠還要再勸,車廂中忽然有人道:“月云,你難道忘記爹娘的血仇,竟甘愿給那個奪了你江山的女人為奴么?”
這陡然傳來的熟悉嗓音,平淡和緩中卻隱含著殺意,猶如一柄利劍直刺入辛平的心窩。他胸口一震,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頭看向車窗。
“拾音大師?”
他一字一字慢慢吐出來,聲音已有些暗啞,車內卻忽然沉寂下來。
過了片刻,一旁的祈崠打著哈哈道:“少主,兄弟們都很想見見您,還有幾個同盟的朋友,打算……”
“打?。 ?
辛平抬手止住他的話,“這里沒有什么少主,請崠爺勸大伙兒都安生度日去吧?!闭f罷,目光掃過車廂,一步步離開馬車,徑自行去,腳步堅定而緩慢。
“少主!”
祈崠叫了一聲,辛平毫不理會,眼看著走得遠了。他跌足道:“這卻如何是好!”
馬車中忽然傳出一道陰沉沉的嗓音:“他不愿面對,咱們要逼著他面對!他不愿承當,咱們也要逼著他承當!”
祈崠覺著全身都似微微打了個寒戰,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是,全憑大師裁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