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湖畔亭中的兩人并不知對岸林內的糾葛，正自談笑。

辛欣對皇帝禪位并不贊同，此時與他獨對，不由埋怨道：“皇上將諾大一個國家交與女兒家之手，又強招了承兒做駙馬，實在有欠思量！”

月斯知道她一直因為此事心中不快，嘿然道：“辛欣，你既然能做金龍第一商琴心閣閣主，我月斯為何不能有一個執掌國政的女兒？何況熙真身為太子多年，卻志不在此，難不成讓我東越的江山后繼無人么？”

辛欣正色道：“陛下不必拿我作比，我已歸隱多年，早不問各處的商事。便是潯江樓也是玄湖夫婦名下產業，與我無干。”

“好，不說你，那么單說婚事，”月斯狡黠地一笑，“你是知道的，熙之與承兒你情我愿，范先生也是樂見其成。孩子們都能自己拿主意了，還用得著咱們多操心么？”

辛欣側目睨他片刻，噗嗤笑了：“偏你和范瑜都這樣說！看來，我是老了，如今已成了個啰里啰唆的老婆子了。”

“胡說！”

話音未落，眼前一暗，高大健碩的身軀逼在她面前，月斯伸出手，輕輕攏了攏辛欣鬢邊的發絲，低低吟道，“今朝撫劍今朝醉，滄海何曾洗是非。”略顯粗糲的指尖在她頰邊輕輕滑過，柔聲道：“辛欣，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你在我眼中永遠都是當年雪山上初見的那位風流倜儻的辛公子。”

辛欣抿唇一笑：“算來有二十余年了，孩子們都成親了。月斯，咱們真的是老了。”

月斯默默凝視著她，剛要開口，目光忽然瞥向一旁，不再言語。辛欣慢慢回頭，果然見一道華麗的身影靜靜立在園門前。雍容華貴的皇后朝她溫婉一笑：“辛欣，留下用膳吧。有這許多年不見了。”

辛欣含笑站起，卻聽身后的月斯用幾不可聞的低柔嗓音道：“你放心，我不會讓承兒受一星半點的委屈，哪怕是熙之。”

辛欣身子微頓，心中感動，面上卻神色不變，微微頷首，快步下了亭子向皇后行下禮去。

就在這時，小湖對面的林中突然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三人面面相覷，月斯先到了辛欣身旁，輕輕挽起她，道：“免了。這聽著倒似是熙之的聲音，咱們過去瞧瞧。”

林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辛平心中慌亂起來，啞著嗓子道：“殿下……”

熙之回過神來，驀地發現自己竟然是在辛平懷中，大駭之下猛然推開他，一巴掌狠狠甩在了他臉上，旋即轉身朝林外迎出去，屈身跪下。

“父皇恕罪，是兒臣偷偷進了園子，沒想到驚擾了父皇與母后！”她強作笑顏，向母后投去求救的目光，卻對跟隨在后向自己屈膝行禮的辛欣視而不見。

“陛下……”皇后剛要開口勸解，月斯卻皺眉哼了一聲，忽然抬腳大步進了林子。

辛平方才被熙之那突然的一掌打得愣住，自己也不知怎的竟沒想著閃避，瞧著她略顯僵直的背影離開，這才感覺到自己臉上火辣辣地一陣痛，伸手觸了觸，暗暗搖頭。這位公主當真脾氣暴戾，不問是非，自己救了她性命，竟是得了個大耳刮子，想想也真是替師弟范承擔心。

他走到連成慶跟前，彎下腰給他解了穴道，順手將三指搭在他的腕脈上。不料連成慶早已積聚了滿腔的怨怒，一得自由，探手便拔出扎在身旁的寶劍反手削向辛平。辛平正要低頭查看他胸前傷處，猝不及防，劍氣及體，忙向后仰身急避，卻仍是被劍鋒劃上了臉頰。

“住手！”

剛踏入林子的皇帝一聲大喝，連成慶神色變換，終是冷哼一聲，扔下手中長劍，撩袍跪下：“臣連成慶叩見陛下，臣私入宮中，請陛下降罪。”

月斯瞧這情形也已明白大致狀況，心中震怒，見皇后等人都到了跟前，也不便多說，強忍下怒氣，緩緩道：“慶兒，你已長大成人，不易再入宮廝混，如今又擔了禁軍副將的職司，事務繁忙，回頭將腰牌交回內務府吧。”

連成慶心頭一沉，低垂著頭咬牙應道：“是，臣遵旨，臣先告退。”隨即叩首退下，臨去之時，黑沉的眸子望向熙之，竟是露出一分淺笑。

這笑容清淡有禮，并無異樣，可不知怎的卻令熙之自心底生出了一絲懼意，她此時只想投體入懷好言寬慰，可父皇在前，卻只能定定地垂手立在一旁，不敢露出絲毫情緒。

月斯見連成慶離開，回身道：“辛平，你先隨皇后與范夫人去承德殿。”

“是。”辛平躬身答應，撿起地上的寶劍入了鞘，眼簾低垂，始終不敢接觸師父疼惜的目光。

熙之狠狠瞥他一眼，見他一邊臉頰上指痕宛然，另一邊臉上卻平添了一道寸許長的劍痕，一縷血絲順著頰邊緩緩流下，她撇了撇嘴，突然間心生快意。

林中只剩了月斯與熙之父女二人，月斯濃眉深鎖，眼神中滿是失望與痛惜：“熙之，父皇本以為你是個有擔當、有大志的女子，能當得起我東越的大業，卻萬沒想到，你這些日子來盡是糾纏于情愛之中，全然忘了自己的本分！你讓父皇又如何放心將東越的江山交給你？”

熙之神色凝住，默然片刻，屈膝跪下，低聲道：“是兒臣錯了！父皇請相信兒臣，兒臣必會以畢生之力，佑護我東越昌盛富庶！不過……”她仰起臉，目中水光隱現，嗓音也有些發顫，“兒臣與慶哥哥自小有情，還求父皇成全！”

月斯搖了搖頭，決然道：“除此，父皇什么都能答允你。”

熙之對此本就沒抱什么念想，此時更是失望之極，眼前閃過連成慶淡漠的笑容，她忽然間悲從中來，撲伏于地，哽咽道：“父皇，您為何偏要我以范承為夫？兒臣與他并無一分半點的情意！”

月斯抬起頭，許久，低低喃道：“這是我多年的夙愿，我信她……”他垂目看向熙之，溫言道，“范承會是個好夫君，在政事上也將是你的良助。我要你對天盟誓，一不許休離駙馬另立皇夫，二要善待辛平，視他如兄。”

熙之憤然抬頭，“辛平！父皇，這又與辛平何干？”

月斯不答，自顧道，“明兒起就讓辛平跟著你吧。待你登基之后，父皇與母后便會離開東越，父皇曾答允你母后，要陪她四處游歷，如今總算有了這機會。你記著，父皇離開東越時會留下密旨，若是你違背誓言，自會有人取出圣旨，令你退位。”

“是，兒臣遵旨。”

熙之見父皇神情肅然，毫無妥協之態，一雙手不由在袖中慢慢握緊，幾乎能感覺到指甲刺入掌心的鈍痛。她臉色蒼白，仰頭望向天空中耀目的艷陽，心底卻是黑沉沉一片陰霾，好一會兒，她一字一字吐聲，“蒼天在上，月熙之若有違誓言，便……粉身碎骨，一生不得所愛！”

月斯見自己將女兒逼到這里，也極為心痛，拉她站起，攬入懷中：“吾兒，父皇這也是為了你，為了我東越的江山……”

“若是……若是駙馬要休了兒臣呢？”熙之身子微微發顫，語聲凄然。

月斯怔愣片刻，慢慢放開女兒，嘆息道：“倘若當真有那么一日，這也是命數，須怨不得你。”他滿心勾勒的大好前景被女兒這么一攪，頓時意興闌珊，轉身拂袖離去。

熙之兩眼迷蒙，望著他高大落寞的背影慢慢消失不見，心中煩亂已極。

父皇將她唯一的一點期盼一刀斬斷，難道她與連成慶之間，當真已是再無可能？良久，她鳳目驟然瞇起，死死握緊拳，咬牙道：“慶哥哥，我不會就這么輕易放棄！”

隨后，熙之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去陪父皇母后和范夫人用膳，回到寢殿，也不理睬夏末的小心試探，一句話都懶得說，直接倒入了香榻之中。夏末沒法子，只得輕手輕腳幫她除去鞋襪，蓋上錦被，想了想，又將帳幔也放了下來。

初雪拉著夏末退到外室，兩人悄悄議論半晌，都猜不出主子不開心的緣由。夏末正打算去尋連成慶探探口風，沒想到駙馬范承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御醫。原來他竟是以為熙之公主當真病了。

夏末自然不會放他入內，只說公主并無大礙，方才特意吩咐過不許人打擾，已歇下了，請御醫先回。

范承送了御醫出門，自己卻不離開，自去書房中取了兩本書冊坐在廳中品讀，看情形怕是要在此等公主醒來了。

熙之聽了夏末的稟報，心中更是不快。她方才經歷了錦園之事，對范承已不由自主生出三分怨懟，對他的體貼關切并不覺感動，反是頗為厭憎，揮手道：“讓他快些滾開，休要在此擾我清靜！”

夏末應聲出來，面對范承含笑的俊秀臉龐，有些不忍，低聲道：“駙馬爺，殿下說您在此讀書，攪擾她無法入睡，請您……請您……”

公主趕人的話夏末有些說不出口，其實方才內室的門半敞著，熙之吩咐的聲音頗大，外室安靜，范承早已聽了清清楚楚。他見夏末為難，微微一笑，收了書起身道：“公主無恙便好。我正要去內閣，今日急事不少，怕是要晚些時方能回來。”

熙之聽他離去，心情似乎好了些，閉目躺了一會兒，卻是睡不安穩，迷迷糊糊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最后竟是夢到自己被連成慶一劍穿心。她猛然駭醒，一顆心怦怦震響，幾乎要自胸腔中跳出來，熙之忙用手掌大力按住，半晌，長長舒了口氣。

殿內已經掌燈了，看樣子已是戌時，初雪聽到動靜，悄悄推開一線房門，見她醒了，忙進來服侍她起身。

“駙馬呢？”熙之隨口問。

初雪道：“駙馬方才著人來，說政事繁忙，今夜就在內閣歇下了。夏末剛送了來人出去。”

“不回來了？”熙之微怔，這才想起大約是自己午后的粗語得罪了駙馬，沒想到這范承倒是面薄。她的唇邊不由染上了笑意，見夏末踏入殿門，低聲吩咐道，“夏末，去取套便裝來，我要出宮！”

夏末腳下一沉，險些被門檻絆到：“殿下，已快宮禁了，您這是要去哪里？”

“連相府！”

熙之的聲音雖低，卻是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