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日起, 琴宮羽光明正大進出宮闈,成了承德殿的常客。
琴宮羽為人放浪形骸,世俗之念淡漠, 并不似周圍之人嚴謹守禮、誠惶誠恐。熙之閑時便請他說些江湖閑話、野史俾事, 頗覺新鮮有趣, 倒似得了個友人一般。
辛平聽了西辭的警告, 多少對琴宮羽生出些戒心, 對他總是不能完全信任。可女帝卻對他言聽計從,對他寵信異常,留在宮中常伴身側。辛平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私下里卻叮囑錦衣衛加強護衛。
這幾日朝中也不平靜,參范承與連薇薔的折子雪片一般飛上了女帝的案頭, 言詞間也漸漸不堪。女帝將這些奏折全都留中不發。
朝中諸人猜度女帝的意思, 竟也分成兩派。一派認為女帝連發圣旨催連成慶回京, 只怕是要到時候與范承算總賬,另一派以為女帝對御親王親厚, 這是息事寧人,要等事情慢慢過去。
辛平此時已知道女帝與皇夫之間的糾葛,對此頗為不解。卻不知熙之早有休夫的念頭,可她曾旁敲側擊問過寒義,太上皇密旨是在范承手中, 她休夫之日便是退位之時, 因此, 不得不仔細思量。
日子過得極快, 祁崠約定的十日之期轉瞬即到, 辛平卻仍是沒能想出對策。
答允父親舊部造反奪位他是萬萬不會做的,可若是為了辛眉兒而將這些衷心為主的舊部送上死路, 他又何嘗忍心!
這天夜里,辛平翻來覆去,很晚才歇下。剛熄了燈,門外有人輕輕叩門,緊接著傳來夏末焦急的輕喚:“辛大哥!辛大哥!”
辛平起身披衣打開房門,夏末不管不顧一頭闖了進來,氣息紊亂:“辛大哥,陛下不見了!”她聲音顫抖,尾音已帶了哭腔。
辛平輕輕扶住她的手臂:“莫急!慢慢說。”
夏末手撫胸口,急聲道:“今日用過晚膳,陛下讓琴宮羽陪著去御花園走走,不讓我和初雪跟著。沒料想,一個時辰后我前去送茶點,陛下竟是不見了。據當值的侍衛說,琴宮羽帶著陛下越墻出了宮,卻不允人跟從。我立即帶人尋找,可直到這會兒還沒有發現陛下行蹤!這可如何是好!”
辛平心下一沉,他萬沒想到琴宮羽如此大膽,竟敢避開侍衛,私自帶女帝出宮游玩。此人若不是別有居心,又怎會做下這等事情!
他立即傳令錦衣衛集結,與李夏各帶一隊,出宮搜尋女帝行蹤。
半個多時辰過去,仍是沒有絲毫消息,辛平越發擔心起來。他知道僅僅靠自己手下的錦衣衛,在偌大的京城尋找兩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若是天亮前再尋不到,女帝失蹤的消息怕是誰也壓不住。他想了想,命人持自己的令牌前去禁軍統領樓湛處,請他出面相助。
尋至潯江,辛平意外發現女帝的影衛丑二正在江畔徘徊,心中一喜。
丑二在眾多錦衣衛簇擁下見到辛平的身影,飛掠過來,抱拳躬身,不等他開口詢問,便回身指了指江心的一艘兩層的樓船:“來了有近兩個時辰了,艙中只有陛下與琴大人兩人,余人都被遣離。屬下方才悄悄查看,陛下大約是飲酒多了,正在歇息。”
辛平微一點頭,擺擺手,身旁眾人立即四下散開。
很快有人尋到兩條小船,辛平先跳了上去,腳下使力,小船破水前行,飛一般向樓船駛去。有五六名錦衣衛上了另一條船,緊隨其后。丑二仍是立在岸邊,靜靜瞧著,沒得女帝命令,他是不能擅自前去的。
這時江中已經起風了,樓船在蕩漾的水浪中微微晃動著。
辛平腳踏船板,巧使內力,很快到了樓船附近。他足上使力,剛想躍上去,這時,突聽船上有人喝聲“休想”,緊接著一道白色的身影自艙中飛掠而出,身形纖瘦,在半空中稍作停頓,落在停靠在旁的小船上,飛快地離去。
辛平抬手喝道:“攔下!”
他身后載著數名錦衣衛的小舟緊跟著追了上去,只聽琴宮羽咦了一聲,走出了船艙,向船頭緊走幾步,看意思似乎是要上前攔阻。
辛平冷笑,擰身躍了上去,擋住他的去路。
琴宮羽退后一步,張開手臂,大紅的衣袍在風中鼓蕩開來,頗有幾分飄然的仙意,他仰起首平靜道:“辛大人請讓開。”
辛平一足輕輕點在船舷上,身子如一桿□□一般筆挺,目光冷厲看向他,勁風吹動他墨色的袍子,獵獵滾動。他沉聲道:“陛下現在何處?”
琴宮羽慢慢攏起衣袍,將目光投向江中,錦衣衛已圍住了那名白衣人,打斗起來。白衣人似乎不擅水戰,小船晃動,腳下虛浮,功夫施展不開,連連遇險。
琴宮羽臉色微沉,手按上了腰間:“請讓開。”
辛平極少見到他這般嚴肅的面孔,蹙眉道:“琴先生,陛下是否在艙中?”
琴宮羽竟不答話,抽出洞簫,身子一晃到了辛平面前,一個鳳凰點頭,刺向他的面門。辛平只覺著勁風撲面,贊了聲好,偏頭避開,五指抓向簫身。琴宮羽冷笑一聲,手腕微顫,洞簫瞬間在身前化出萬千光影,潑水不進,烈風穿透洞管,簫聲嗚咽,遠遠蕩了開去。
在辛平微怔的功夫,琴宮羽已合身撲上,整個人彷如化作一道劈空的利劍,迅疾凌厲。
辛平單足虛踏在船舷上,本就無處著力,身后更是汪洋恣肆的江水。他此時不便硬拼,腳尖點動,身子陡然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轉折,輕飄飄落在琴宮羽身后。
這一番交手,彼此都已知道對方武功高強,只怕一時不察,便會輸給了對方。
辛平雙足踏實,立即回身,見琴宮羽作勢便要躍向小船,便縱身過去,一記劈空掌阻在了他身前。琴宮羽腳下一頓,已被辛平纏上,不由有些怒了:“女帝便在艙中,你總糾纏著我做什么!”
此言一出,辛平更是放心,他此時已看出他對那白衣人極力維護,幾名錦衣衛眼看著就要得手,哪里還肯放他離開,只拳來腳往,試探他的功夫,一邊悠然道:“琴先生功夫不錯,不知出自何門何派?辛某有幸,今日便與先生切磋切磋!”
突然白衣人啊的一聲痛呼,顯然已受了傷。
琴宮羽看出辛平的用意,突地飄身急退,躍上船舷,將洞簫抵于唇上。辛平頓了頓,嘯聲起,一枚暗箭已自蕭管中飛出,越過江面,噗地扎到離白衣人最近的侍衛肩上,這人哎喲一聲,落入了水中。
白衣人緩過氣,偏頭向樓船望過來,竟是一聲不吭,接著咬牙狠斗。
琴宮羽不以為意,緊接著又吹出一枚暗箭,射傷了一名侍衛。辛平哼笑,揉身而上,逼住了他。琴宮羽回身應對,再也沒騰出手來發暗箭。
辛平漸占上風,劍氣縱橫,將他慢慢逼向艙中。
這會兒又有十多名侍衛乘著小船駛來,辛平更是篤定。白衣人此時與三名侍衛相斗,正是旗鼓相當,贏不得走不脫,明顯焦躁起來。
琴宮羽看得分明,突然變換了招式,左轉右折,身形詭異,貼著辛平身畔滑了過去,奔至船邊,運足力氣吹出一枝暗箭,咻的一聲正中一名侍衛后心。余下兩名侍衛慌忙避開,左右顧盼。
“快走!”
琴宮羽喝聲未落,頸上已被冰涼的劍尖點住。
白衣人也不回頭,趁此機會一掌拍在船尾,小船破浪疾駛,很快去得遠了。趕來的侍衛追之不及,望水而嘆。
琴宮羽慢慢回身,面對辛平的怒容微微一笑:“辛大人,對不住了。”
辛平心中震怒,只恨自己方才沒下重手,倏地握緊劍柄,寶劍前挺,鋒銳的劍尖刺入了他的肌膚。琴宮羽在他的逼迫下緩緩后退,一步步退入了船艙。
正中桌上放置著杯盤茶盞,一壺酒歪倒在桌旁,清冽的酒香在艙中彌漫,尚未散去。
辛平目光一轉,已看到靠窗的軟榻被垂下的簾幕遮著,女帝閉目斜躺著,雙頰紅潤,呼吸略有些沉澀。
“陛下怎么了?”
琴宮羽側頭看過去,聳聳肩,恢復了一貫的漫不經心:“陛下醉了。”
辛平劍尖輕顫,在他軟麻穴上虛點了點,大步來到榻前,看了看女帝的臉色,俯身搭上了腕脈。手剛觸到肌膚,琴宮羽忽然喚道:“陛下!”
辛平手一顫,抬頭看向榻上之人,熙之眼皮動了動,并未醒轉。尚未及回頭,琴宮羽已然脫出了他的掌控,縱身后撤,翻身向窗外躍去。辛平伸手一拍床榻,身子平平飛出,如影隨形緊跟其后,劈手捏住他的腳腕拉了回來,狠狠摜在地下,一腳踏住他胸口。
“琴先生想去哪里?方才那位白衣人又是誰?”
琴宮羽將頭偏向一旁,閉口不答。辛平冷笑:“你這會兒不說,稍后怕是要到刑部大牢里說個清楚了。”
琴宮羽微微一笑,“多謝大人關心,只怕琴某還沒有這個福氣。”他說著微微一笑,朗聲道,“陛下,辛大人可將小人當賊捉了!”
辛平不再上當,俯低身子冷笑道:“琴先生不必費心思了,此刻即便是陛下有命,我也不會放了你的。”
琴宮羽凝目瞧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一會兒勉強收了笑,卻忍不住一臉揶揄:“早聞辛大人備受陛下寵信,小人今日親見,可算是信了!”
辛平忽然有所警覺,猛然回頭看去,頓時驚得身子一顫,險些軟倒。
榻上的女帝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經端坐著,雙目瞪視著她,猶自朦朧的眸中不可錯認的是凜然迫人的寒意。
“陛下!”
辛平低喚一聲,熙之卻板著臉不答。辛平更是心驚,收足回身單膝跪下,垂首道:“稟陛下,琴宮羽不顧陛下安危,擅自帶陛下離宮,方才又招來形跡可疑之人,罪不可恕!”
一旁琴宮羽輕笑,也不起身,翹起腳將雙手枕在腦后閉目休憩,怡然自得。艙中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柔軟舒適,不亞于錦帷繡幄的床榻。
熙之睨他一眼,嗔道:“起來吧!”
“恕小人不能從命,辛大人言道一會兒就要將小人送去刑部大牢,小人能享受時暫且享受片刻。”琴宮羽裝模作樣,搖頭晃腦。頸中被辛平刺破的傷口處,一條血絲蜿蜒淌入衣領,更增戚戚。
熙之啐他一口,含笑道:“朕說讓你起來,便不會治你之罪。”
琴宮羽眨眨眼,看向辛平,“辛大人,真是對不住,小人今兒不能隨您的意了。”說著爬起身,朝辛平深深一躬。
熙之已回頭斥道:“還不退下!”
辛平默然,知道此時無論再說什么,只怕女帝也聽不進去,他默默躬身退出了艙外,心中頗為憂慮。方才那名白衣人雖是蒙了面,可一招一式卻與延勾國的刺客毛枝極為相似,若是兩人當真熟識,就此內外勾結,豈不危矣!
這時樓湛聞報匆忙趕來,躍上樓船,上前將辛平扯到一旁,悄聲詢問究竟。
辛平將方才的情狀細細說給他聽,樓湛沉吟片刻,方才進了船艙。不一會兒,樓湛傳令樓船靠岸,琴宮羽大搖大擺上了女帝的車輦。
御駕將行,女帝忽的傳下口諭,命樓湛押了辛平關入大牢,責他自省三日。樓湛愕然,東拉西扯不愿領命,熙之更是慍怒,最后還是琴宮羽在旁求情,方才作罷。
辛平跪下謝恩,在琴宮羽別有深意的微笑中垂下頭,恭送兩人回了宮。琴宮羽親自扶著女帝入了寢殿。
夏末欣喜不已,忙里忙外伺候女帝就寢。閑下來聽說了原委,替辛平抱屈,和初雪兩人勸慰良久,見他仍是面無喜怒,也沒了話。
實則辛平是放心不下琴宮羽,一直守在殿外,聽著簫聲響起,凄婉悠揚,仿佛訴說著無盡的相思別離。眼看著殿中的燭火一盞盞熄了,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此時再是不滿,也已不能如從前一般直闖進去,將琴宮羽驅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