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卻見范承快步自內閣方向過來,辛平忙迎了上去,低聲道:“方才本想叫師弟去喝杯水酒,卻被陛下叫來當值。”
“今兒不得空,有緊急軍報。”范承走得急了,額上一層薄汗,悄聲道,“延勾國新君原本已愿臣服于東越,可聽聞女帝當政,朝野混亂,便又起了異心,竟是殺了兩位使臣,出兵劫掠了邊境城鎮,我方將士百姓死傷數百人。”
辛平吃了一驚,范承顧不得和他多說,擺了擺手便走,搶在前面入了女帝的寢殿承德殿。
足有半個多時辰,才見到范承出來,一臉慎重,兩人未及交談,夏末已出來傳辛平進去。
殿內四角都點著燈,女帝垂目沉思的面容清晰可見,辛平一踏入大殿便屈膝跪下,“臣辛平見駕。”
熙之仿佛并沒聽到他的話,過了片刻拿起一本奏折,細細看完后提起朱筆勾勒幾句,夏末隨即拿去一旁收好,熙之隨后取過一本再看。
過了一炷香時分,夏末趁收起一本奏折的空小聲提醒:“陛下,辛統領已跪候多時。”
熙之忽然抬眼看向她,目中的冷意令夏末一驚,忙噤了聲。
辛平卻極有耐性,他知道這多半是女帝有心責罰,便一直默默跪著。果然,眼看著更漏漸遲,夜已深,案上未閱的奏折只剩了寥寥數本,桌案旁的人仍無開口的跡象。青磚堅硬沁涼,饒是他內力渾厚,這般挺直了身子跪著,膝下也漸漸感到如針扎一般隱隱酸痛起來。
這時初雪端了參湯進來,熙之頭也沒抬地問:“幾時了?”
夏末忙道:“陛下,亥時三刻了。”
“嗯,時辰不早了。”
熙之合上手中的奏折,這才抬起頭看向辛平,不覺一怔。她平日里看慣了這位侍衛統領明盔軟甲懸金牌佩寶劍的模樣,這時陡然見他著一身尋常的藍布衣衫,腰脊挺直,氣宇軒昂,倒格外顯出江湖武人的氣概來。
她的目光在辛平周身一轉,臉色微沉,淡淡開口:“莫非我東越堂堂錦衣衛統領竟是連件官服都穿不上么?”
辛平一愕,道:“稟陛下,臣那時剛交了班,正要出宮去,聞陛下召見,來得匆忙,未及更衣。請陛下降罪。”
“哦?辛統領是要去哪里?”
他脫口道:“酒樓。”
熙之哼地一聲冷笑:“閣下身為侍衛統領,職責所在,如何能時常未經準允,擅自離宮?”
辛平默然,他自任了錦衣衛統領,平日起居都是在宮中侍衛宿值處,偶或離開,也不過是去潯江樓探望或是去內閣瞧瞧范承,他著實不知道有這不得離宮的規矩,似乎師叔伯和副統領李夏等人都未曾給他提起,可既是女帝斥責,他便聽著就是。
熙之見他不答,心頭隱生怒意,手指用力叩了叩桌面,道:“辛平,你自今兒起就跟在朕身邊隨身護衛,不得隨意離開!”
“是。”辛平口中應著,心下暗暗叫苦。若是整日跟在女帝身邊,別說是去潯江樓,豈不是連師弟都難以顧及?見她又拿起了奏折,沒讓自己起身,更不提及昨夜之事,不知要這般跪到幾時,忍不住道:“陛下,請容臣先去更衣。”
“不必了,你先下去歇息,朕明日一早要去連相府。”
“是。”
辛平慢慢起身,膝頭忽然一軟,忙用手撐住,居于上首的女帝忽然道:“辛統領可用過晚膳?”
辛平經她提起,這才想起晚上還沒進食,躬身道:“臣……尚未用過。”
“初雪,讓御膳房給辛統領送一份宵夜去。”
“是。”
辛平不知她為何忽然待自己親厚,又要謝恩,被熙之擺手阻止:“免了,往后不用那么多禮數。”
辛平回到居處,宵夜前后腳便送來了,竟是滿滿的兩食盒,御膳房的幾名內侍跟著端碗布筷,說是陛下吩咐的。辛平頭一次被人這樣殷勤伺候,耐著性子勉強動了筷子,可每一碟食物都是稍加品嘗便被撤下,吃了一陣,腹中仍是空空,他瞧著實在氣悶,便說自己飽了,請幾人撤了去。
眼看著已三更天了,辛平想著范承方才說的戰事,放心不下,問了下屬,知道御親王今夜又是宿在了內閣,索性出去查看侍衛當值的情況,順便去看看他。
內閣與勤政殿只隔了一道宮墻,辛平到時已是一片漆黑。他在范承房門前停了片刻,想想還是不要打擾他休息了,轉過身剛要走,忽然聽著里頭咚的一聲響,又停了步。
“可是歇息了?”他輕輕問了一聲,手剛扶上了房門,門吱嘎一聲開了,竟是沒上門拴。他正猶豫著是否進去,內室傳來范承的聲音:“辛統領,本王已歇息了。”
辛平本沒多想,聽到這句話卻猛然怔住。范承從不對自己用這樣的稱呼,那么,他這是在暗示自己什么?他一時驚疑不定,左手扶住劍柄全神戒備,抬腳邁進了殿門。
“王爺,屬下有要事回稟。”
話音未落,內室果然有了些微的動靜,緊接著聽到范承沉聲道:“辛統領退下吧,有事情明日再說。”
“是。”辛平應著,身子一閃卻到了內室門口,啪的一聲打亮了火折子。
房中之人顯然措手不及,火光亮起的瞬間,只見人影晃動,一個黑衣人一把扯起范承擋在自己身前,手中的匕首在他頸中劃出一道血痕。
“慢著!”辛平忙喝道,“這位壯士手上小心,有話好說!”
這人哼了一聲,冷冷道:“熄了火,退出去!”
辛平見他身形瘦削,臉上蒙著黑巾,看不出面目,刻意壓低的聲音倒是顯出幾分脆色來,看起來年紀不大。他熄了火折子,退后一步,道:“刀劍無眼,閣下請先放開御親王,無論求財求官,王爺無有不允。”
這人咯咯一笑,道:“你們東越的官兒,老子還不稀罕!退開,老子要走了。”說著推了推范承,“勞煩御親王送小人一程吧。”
辛平退到門外,讓出路來,這人挾著范承出來,四下一望,向院墻行了幾步,猛然將范承推了過來,騰身躍了上去。
辛平忙伸手扶住范承,隨即長身而起,剛掠上半空,卻聽下頭的范承悶哼一聲,身子一晃軟倒在地,不知受了什么傷,忙捺住身形,一個轉折,落下地來,探手搭上他的腕脈:“師弟哪里不適?待我先吩咐人去捉了這小賊。”
說著便要張口喚人,范承猛然捉住他的手臂,急急道:“師兄,不要讓人知道!哎喲,心口痛,啊,頸中也痛!”
辛平檢視一番,除了脖子上一道細長的刀口,并未發現明顯的傷處,眼見著師弟中氣十足,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指極有力道,竟似是有意要放那人離開一般。抬頭看向浩浩夜空,哪里還有人影。鼻中忽然飄入一抹極淡極淡的檀香味道,他皺眉道:“刺客是什么人,來內閣做什么?”
范承目光一轉,摸了摸自己的脖頸,苦笑道,“我也不知,這人點了燈燭翻看案上卷宗,被我發現,險遭毒手,幸好師兄今夜過來。”
辛平知他定是隱瞞了實情,嘆了口氣,也不想再追究,問:“辰七呢?為何不來護衛主子。”
范承茫然搖頭:“不知去了哪里。”話音未落,一道黑影自檐角長身而起,輕飄飄落在兩人面前,抱拳躬身:“辰七見過御親王,見過辛統領,屬下隨時靜候王爺召喚。”
辛平頓時明白緣由,微笑道:“師弟有所不知,暗衛不經召喚不得現身,師弟下次切記。”
范承臉上一紅,點頭道:“是,辰護衛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今夜之事切不可外傳!”
“是,屬下遵命。”辰七微一躬身,身子已如一縷青煙般飛上了屋頂,瞬間消失不見。
“好輕功!”辛平贊了一聲,回過身壓低聲音道,“我聽師伯說,女帝當政后,將分散于各處的暗衛都收了回去,另作他用。辰七能留下已是不易,如非萬不得已,師弟盡量少讓他露面。不過,你身邊沒個親隨護衛,著實不方便。”
“是,多謝師兄。先時母親請玄庭做我的親隨,女帝不允。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我明日便去內務府報備。”先時女帝怕是要為難自己,故意不分派侍衛宮人,如今兩人已開誠布公,想來也不會再有什么岔子。
“也好。往后我怕是不方便常過來了,師弟自己小心,有事情盡管讓玄庭來尋我。”辛平叮囑幾句,看看月已偏西,便告辭去了。
范承目送著他穿過高墻遮蔽的夾道離去,恍然覺著師兄昂藏的背影在淺淡的月下顯出幾分落寞來,不覺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師兄,我絕非有意欺瞞……”
身后忽的一聲輕笑,他駭然轉身,見方才離去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范承急急后退,卻忘記身后就是院墻,黑衣人緊逼兩步,五指成爪扣住他肩頭,將他抵按在墻上,耳旁的輕柔嗓音含著淡淡的嘲諷。
“御親王,既是那位討人嫌的侍衛大人走了,咱們還是繼續談談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