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之此時已知道樓湛就是來做說客的, 一時啞口無言。
雖是晉升了兵部尚書,可連成慶這些日子的抑郁低落她都看在眼中,南疆戰(zhàn)事頗大, 又是荒蠻之地, 這一去, 怕是數(shù)月甚或年余不得相見, 她又如何舍得……
默然許久, 熙之道:“樓將軍,朕明白你的意思。退下吧。”
事有湊巧,第二日一早竟是來了緊急軍報。大將軍忽達年邁, 水土不服,身染重病, 軍中無帥, 延勾國趁機反攻, 打了敗仗,損兵折將, 請陛下速速派人增援。
兵部自然是先得到的消息,連成慶并未上報左相范承,而是自己先入宮求見女帝。
辛平正在承德殿外候著女帝整裝上朝,眼見著這人未經(jīng)通報便直接闖進來,眉頭一皺, 將他攔在階下, “連大人, 請稍候。”
連成慶停下腳步, 揚了揚手中的紙箋, 冷冷道:“兵部急報,讓開!”
“陛下正在更衣。”辛平紋絲不動, 鐵塔般擋在他面前,這時殿內卻傳來女帝略帶欣喜的聲音:“連將軍進來吧。”連成慶狠狠推開辛平,昂然入了殿門。
過了片刻,夏末出來,朝辛平一笑:“辛統(tǒng)領不要介意,連將軍求戰(zhàn)心切,并非有意冒犯。”
辛平抬頭看了眼天邊尚未隱去的淺淺月牙兒,只淡淡應了一句:“無妨。”
夏末跟他識得不少日子了,見他仍是這般疏離寡言,不茍言笑,不禁搖了搖頭,自去吩咐人準備輦駕上朝。
連成慶很快就出了大殿,眼圈微紅,辛平看得出,他的神情中有著極力壓抑的興奮,臨去時竟然少見的朝自己拱了拱手。辛平猜想著或許女帝答允了他的請求。
果然,知道戰(zhàn)敗的消息后,朝堂上群情激奮,武將紛紛請戰(zhàn),女帝賜封連成慶為鎮(zhèn)南將軍,即刻前往南疆接替大將軍忽達之職,為示信任,軍中不設監(jiān)軍。
戰(zhàn)況緊急,所有儀式盡皆免除。
午后,熙之身著常服,親自送連成慶出京,于十里長亭盤桓多時,仍不忍放他離去。
連成慶只帶了十多名隨身護衛(wèi),未著官服,一身合體的寶藍色勁裝,腰懸長劍,顯得容光煥發(fā)。熙之癡癡望著他,眼前恍然便是昔日廊下風軟、庭上月融之時,伴在自己身旁的溫柔英俊的慶哥哥。
兩人在亭中低聲細語,隨行之人都如木樁一般面朝官道,鴉雀無聲。
再是依依難舍,也終有一別。
臨上馬,一直冷靜自持的連成慶終于伸出手,飛快地握了握熙之攏在袖中的手指,低聲道:“陛下,等我回來。”說罷,他翻身上了馬背,打馬奔了出去。
這一刻,熙之忽然不后悔自己的決定了。如果這是連成慶要的,她為何不能給!
連家護衛(wèi)齊齊揚鞭,一行人馬蹄翻踏,揚起滾滾煙塵,直到轉過山腳,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再沒回過頭。
女帝起駕回宮,眼看著快到宮城,忽然吩咐改道去圣廟。
到了廟門處,熙之下了車輦,一眾人等都留在門外,熙之只帶了夏末和辛平隨行,順著筆直的甬道,緩緩向大殿行去。
住持拾音大師得報,很快迎了出來,“陛下光降,老衲真是有幸。”炯然的目光在辛平面上掃過,微微露出一絲驚詫。
熙之含笑行禮,提起裙角,隨著他一步步走上玉白的石階,“朕此來,是想為一人祈福,望大師予以指點。”
辛平立在階下,望著兩人一前一后入了大殿,方才目睹連成慶離去時的輕松瞬間變作了憂慮。女帝是為遠去南疆的連成慶祈福的吧?這些日子,他親眼看著這兩人之間情意綿綿、隱忍克制的舉止,覺著自己若是橫加阻攔,倒似有一種棒打鴛鴦的罪惡感。
他暗暗搖頭,隨意順著長廊向后院踱了過去。
這圣廟,已有二十余年不曾進來過了……
圣廟中人跡少見,他漫無目的在蒼然古樹間緩慢行走,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僻靜之地,林木掩映之下,露出木屋一角。一道熟悉的念頭在腦中閃過,卻一時抓不住,就這么消失不見了。
“施主真是有緣,這是老衲故人的清修之地。”
身后傳來溫和的聲音,辛平猛然轉過身。日影西斜,樹下之人寬袍大袖,身影翩然,斑駁的樹影落在僧人白皙的臉頰上,全然尋不出歲月的年輪。
似曾相識的念頭又在腦中一閃,他脫口道:“拾音大師,你是誰?”
僧人淡然一笑:“老衲只是拾音。”
他上下打量辛平片刻,指了指他腰間的寶劍,“辛統(tǒng)領的佩劍似是個寶物,可否借老衲一觀?
辛平摘下劍遞了過去,拾音接過寶劍的一刻手微微有些發(fā)顫,枯枝一般的手指輕撫著劍身,低低道,“我識得這把劍,”他語聲沉緩,似乎隱隱溢出些淡淡的哀戚,“是故人曾經(jīng)的愛物。”
辛平聞聽身子驚顫,退后半步,極力壓下心口的狂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此劍是自己父親當年的隨身之物,原來這拾音大師竟是識得自己的父親,他頓時覺得這一臉橘皮的僧人可愛了不少。
“既是來了這里,便進來坐坐吧。”
拾音將寶劍遞回,朝他點頭,邁步上前,伸手推開半掩的木門。
辛平只向內看了一眼,腦中轟的一聲大響,身子晃了晃。他霍地旋身,提劍前推,烏黑的劍鞘壓在拾音大師的頸中,目光咄咄盯視著他,沉聲問:“你究竟是誰?”
拾音臉上神色愈加柔和,凝視著他,道:“施主請先告訴我,你是誰,此劍從何而來?”
辛平頓了頓,驀然想起師父和師祖的囑托,慢慢放開他,收回寶劍,微微躬身道:“此劍是少時師父所贈。方才得罪了大師,請見諒。”
說罷,他立即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殿行去。
熙之在圣廟直呆到日落西山,其間焚香祈拜,沐浴齋戒,不一而足,最后又耍賴般央著求了拾音大師腕上的一串平安佛珠,方才告辭。
送別之時,拾音大師神色平淡溫和,仿佛午后木屋前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
自圣廟出來時,天邊尚有一抹落日的余韻,嫣紅地令人心醉。
熙之看起來心情極好,不愿上車,吩咐鑾駕先行回宮,只留下夏末陪著順道走走。辛平不放心,遣走侍衛(wèi),自己一個人遠遠在后頭跟著,以防意外。
街上行人稀少,前面主仆兩人的談話輕松地傳入耳中。
“夏末,你說他此去要多久才能回來?”
“三兩個月吧,連將軍出馬,定然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
“呸!問你也是白問。延勾國兵力雖弱,卻也糧草富足。據(jù)說這新任君王極得民心,我今兒才知道,叛匪擁立的新君竟是當年擅于巫術的御石族傳人。這只怕是一場硬仗啊!”
“御石族?”
這三個字入耳,不僅令夏末疑惑,更是讓辛平震驚。
據(jù)他所知,延勾國御石族除第十九代族長厲陽外,已盡數(shù)湮滅。而厲陽當年為了救師公性命,以身飼毒,二十年前早已失蹤了,至今生死不知,那么這個所謂的傳人又是誰?
他迫不及待要將這個重要的消息告訴師弟范承。
夏日的傍晚暑氣極重,熙之走了一會兒便出了一身薄汗,連連呼熱。夏末很有些后悔攆了車駕回去,想了想,便請辛平去叫一乘小轎來。
辛平四下看了看,雖是來往之人不多,但街巷寬闊,兩旁店家都掌了燈,還算安全,夏末又是身有功夫,只離開片刻應當無礙,便答應著去尋轎子。誰知這會兒正是晚飯時候,轎夫手里端著碗不愿放下,偏要吃飽了再接生意。辛平無奈,只得在門外等著,遠遠張望著還能見到長街盡頭熙之與夏末二人站立的身影。
熙之等了片刻不見辛平回來,有些不耐,拐入街巷舉步便走。夏末一邊跟著一邊勸她暫且稍候片刻。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人,身形瘦弱,衣衫歪斜,搖搖晃晃。夏末初時只道是個醉漢,誰知這人到了近前,竟直朝著熙之撲倒過來。
夏末察覺不對,忙伸手攔住,喝道:“你做什么!”話音沒落,小腹大痛,已被這人狠狠搗了一拳。她毫無防備,痛得眼前一花,勉強后撤一步,抬腳踢出,正中對方肋下。這人吃痛,身子一轉,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狠狠刺了過來。
兩人拳腳間夾雜著冷厲的鋒芒,夏末赤手空拳,終究不敵,很快腰際又被刺一劍,單膝跪地失了力,想叫辛平,卻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住手!”
熙之大喝,忙趕過來查看夏末傷勢,卻被這人一把攬住扣在臂間,匕首顫悠悠抵在她頸上。熙之很快鎮(zhèn)定下來,冷然道:“閣下不過是為求財,我侍女囊中有銀兩若干,你自去取了便是。”
這人嘿嘿一笑,道:“女帝陛下,小人想要的可不是銀兩……”
一股淺淡的檀香飄入鼻端,熙之臉色微變,厲聲喝道:“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