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此時已滿腹驚疑。
女帝的心痛之癥毫無征兆, 她竟又在寢宮中燃上催情的熏香,似乎連夏末都不知情,更是詭異。自己剛才吸入不少, 一時不察, 險些受惑。
外頭傳言女帝與皇夫至今尚未圓房, 自己確乎許久都沒見到帝后二人恩愛互動, 似乎君臣之義遠大過夫妻之情。想到此, 他心頭一震,回望燈火已暗下去的承德殿,再不敢多想, 大步回了居處。
第二天女帝依時上朝,辛平隨侍在旁, 見她神色如常, 仿佛昨夜之事從未發生一般, 也就垂首低眉,盡己之責。
樓氏一族雖個個身居高位, 卻一向謹守中庸之道,連氏一派因連相辭官,連成慶遠征未歸,勢力漸弱,而范承一手提攜的新銳派已漸成氣候, 幾乎能與樓家、連家分庭抗禮。朝事瑣碎, 各部官員唇槍舌戰, 各為其主, 辛平也無心多聽, 在角門內呆了一會兒便踱出大殿。
夏末跟了出來,見左右無人, 悄聲道:“辛大哥,昨夜之事還請不要外傳。陛下自登基之后,心痛之癥已犯過多次,卻從不許太醫院望診。我昨日見情況險急,自作主張召了御醫,又請辛大哥前去救治,陛下……已訓斥過我……”她說著露出為難之態,眼巴巴看著辛平。
“夏姑娘放心,此事辛平不會告訴任何人。”
夏末得他允諾,放心離去。辛平卻惴惴不安起來。女帝的病況其實極為嚴重,自己這兩次不過是恰逢其時,仗著渾厚的先天真氣才化解其險,若是稍一不察,便有性命之憂。
正思量著,一抬頭,見玄庭遠遠跑來,揚著腰牌一路過了警戒,到了跟前,已是臉色灰白,上氣不接下氣。
辛平迎了上去:“何事?”
“辛大哥……眉兒……眉兒她忽然昏迷不醒!大夫都來看過,尋不出病因。我娘讓我來找承少回去!”
辛平吃了一驚,不及多問,先進了大殿,在屏風后聽了聽,朝上又是對范承所做的一系列政事革新的辯論,幾方都各持己見,詞鋒犀利,只怕一時半會兒也不能罷朝。
他想了想,出來對玄庭道:“御親王暫時不便離開,我先去瞧瞧。”
他顧不得女帝的禁令,先給夏末打了招呼,接著吩咐副統領李夏,等范承出來立即請他回潯江樓,便隨著玄庭匆匆出了宮,路上聽他詳述了經過。
原來昨夜眾人都飲得多了,今早起得晚,便沒在一起用早飯,誰知到了巳時還不見辛眉兒起身,丫環進去也叫不醒。藍玉親自前去,才發現她竟是昏迷了。請京中的幾位名醫看過了,都不知原因,無法下藥。玄庭便去御親王府接了西辭前來,誰知用了藥扎了針仍是無用,也是無計可施。藍玉沒法子,便命玄庭入宮找范承。
回到南園,玄湖、藍玉等人都等在廳中,見辛平前來,忙將他引入內室。辛眉兒躺在帳內,花顏如玉,神色平靜,并無絲毫痛苦之態,就如同沉睡未醒一般。辛平搭脈細查,心中一沉,卻是脈息微弱,且斷斷續續,癥狀兇險,著實不容小視。
凝思片刻,他搖了搖頭,環視圍在榻前一臉焦灼的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不遠處倚在窗前的西辭身上。
西辭正側著臉望向窗外,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只翠色的琉璃盞,長長的黑發散落在下來,半遮的眉宇眼角都流盼出一種暗斂著鋒芒的勃勃英氣。
辛平暗暗嘆了口氣,起身道:“眉兒的病癥怕是還只有醫者方能辨別。玄伯伯,藍姨,大伙兒都呆在這里也無濟于事,待我與西辭商議下眉兒的病況,想想法子。”
西辭聽他提到自己,神色微動看過來,與他目光相接,眸色瞬間變得深沉難辨。
玄庭送爹娘離開,辛平請丫環退下,慢慢走到窗前。窗外是一個小小的池塘,九曲廊橋,鴛鴦戲水,正是小女兒家喜愛的物事。
“西辭姑娘今年也有十八歲了吧?”
西辭輕輕一笑,背轉身趴在窗欄上,隨意將手中的琉璃盞投入了池中,“辛大哥問女兒家的生辰,莫不是想相親么?”
辛平早知她言語無狀,并不以為意,淡淡道:“眉兒師妹也是一十八歲,小女兒家最是情竇初開的年歲。她平日里雖是好與玄庭一起玩樂,實則她真正向往的是威震江湖的大俠客,而不是一位商賈公子。”
西辭慢慢轉回頭,一雙美目盈盈如水閃著波光:“辛大哥是要告訴我,眉兒姑娘愛上了您?”
辛平被她任意歪曲了意思,一時哭笑不得,只得道:“西辭姑娘,眉兒若是冒犯了你,絕非有意,請姑娘高抬貴手,放過她!”
西辭眉心一挑,目中突地閃過一道森森寒意:“辛大俠真是高看小女子了,西辭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掀起滔天巨浪之事?”
辛平見她不認,皺起眉,劈手扣住她的手腕,沉聲道:“西辭姑娘,我不問你從哪里來,也不問你來京城所為何事,可你既是入了潯江樓,入了御親王府,我卻容不得你對他們有一分一毫的傷害!”
西辭抬眼瞪視他半晌,忽然眉眼彎起,唇角含笑,壓低聲音道:“辛大俠的眼光果真犀利,看來您是認定了我,不過……”
她稍一停頓,目光一轉,突然很委屈地大聲道:“此事當真與我無關!辛大哥莫要忘記了,昨夜西辭是陪著您一同回御親王府的!”
辛平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玄庭正站在房門口,一臉驚疑。他心頭一緊,知道玄庭怕是有所誤會,慢慢松開手,退后一步,
玄庭目光不安地在兩人之間游移,吶吶道:“辛大哥昨夜……是與西辭一道回去的?”
辛平輕輕咳嗽一聲,道:“是。不過我……”
他正想說他并未進府,玄庭忽然打斷他的話,故作歡快道:“我娘親要我告訴你們,聽說西城門來了一位游方郎中,醫術神奇,專治疑難雜癥,她先去瞧瞧。”
說著飛快地瞥了西祠一眼,匆匆退了出去。
辛平默然看著他離開,緩緩開口道:“西辭姑娘,你好自為之!”說罷,頭也不回地離去。
“辛大俠,您還真當我是為了一個乳口小兒爭風吃醋的女子么?”西辭輕輕哼笑,慢慢踱到榻前,凝視著枕上少女無辜的睡顏,喃喃道,“醫術神奇的師兄,你既是親自來了,我倒要看看,你有沒這本事破了我的獨門藥方!”
辛平出了南園,直奔皇宮而去。他對西辭的懷疑并不稍減,想來經過自己方才點破,即便她不替辛眉兒醫治,也不會對她再下毒手。
早朝已經散去,李夏見到他,有些為難地道:“下官已告知御親王,不過,王爺他說有要緊事去內閣,已經請兩名太醫先去潯江樓。”
“去了內閣?”辛平皺了皺眉。親妹子昏迷不醒,這個做哥哥的竟還要先去處理勞什子的政事!他勉強壓下怒意,大步朝一墻之隔的官署而去。
一進廊間,便見到一旁衙署幾名官員正鬼鬼祟祟地隱在門側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著。
“真個是郎才女貌……”
“御親王眼光極好!”
“若是陛下知道,怕是連御史性命不保!”
辛平哼了一聲,這些人瞧見是他,頓時噤聲,一個個退回房內。辛平慢慢走到房門前,范承爽朗的大笑聲隔著柚木門板傳了出來。
似乎很久沒見到師弟笑得這么開心放松了,不知怎的,辛平心頭的些微怒意瞬間莫名消散。他輕輕叩了叩房門,里面談話的聲音停下,范承親自前來開了門。
“師兄?”他愣住,身子擋在門內,并沒讓辛平進去的意思。
辛平自他身旁的縫隙向內瞧去,寬大的桌案一側,坐著一位紫色官袍的女子,眉目如畫,優雅閑適,正側身看過來,對上他的目光時,微微頷首示意,不卑不亢,不媚不驕。
好一個不輸于男兒的奇女子!
辛平雖是暗贊,心中到底有些不快,收回視線,低聲道:“眉兒昏迷不醒,暫時無人能醫,師弟若是忙完了,早些回南園看看。”
范承垂目道:“是,師兄稍候,我處理完此事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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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平點頭,退后幾步,立在廊間候著。
范承回到案前,連薇薔已立起身,彎了彎身子道:“王爺似乎身有要事,請將此事交與下官便可。不知王爺……可信得過下官?”
“多謝多謝!”范承躬身一揖,低笑道,“若是連御史都不可信,這朝中不知還有誰值得信賴!薇薔只管大膽去做,新政的成敗在此一舉,一切責任都有我范承擔著!”
辛平瞧著屋內惺惺相惜、言談甚歡的兩人,總覺著有什么地方不對,可偏偏又說不出,他輕輕拍了拍腦門,慢慢退出廊外。一旁伸頭竊視的幾人忙縮回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