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江樓樓主夫人藍玉失蹤了。
玄湖去祁府相詢, 祁崠顯得極為訝異,確定她當日便離開了祁府,受邀的幾人也都證實, 當時散席后各人是一同離開的。
潯江樓連續有人失蹤, 引起了各部衙門的注意。女帝責令禁軍協同大理寺盡快查明真相。
辛平聞聽驚怒交加, 先回南園問明情況, 便直接去了祁府。祁崠不敢欺瞞, 支支吾吾搪塞半晌,后被辛平扼住了咽喉,只得招認, 說這都是拾音大師所命。
辛平二話不說,打馬便去了圣廟。他此時心中已然篤定, 藍玉定是與辛眉兒一般, 被拾音扣下了。
圣廟向來守衛森嚴, 尋常日子便是王公貴族也不得隨意入內。
辛平不顧守衛攔阻,直接縱馬闖了進去, 捉了一個小沙彌問清拾音正在大殿,大步走上石階,見殿門外立著七八名內侍,腦中未及思量,已抬腳踹上了大門。
楠木大門轟隆一聲向兩旁蕩開, 殿內香案前的三人都回首看過來, 面露訝異之色。
辛平鐵塔般的身影立在門口, 見到三人的面容, 神情僵住。
立于旁側的拾音先合十道:“辛大人, 陛下在此,稍安勿躁。”
辛平正自尷尬, 見他開口,突地發現女帝距他不過數尺,頓時警醒,腳尖點地,縱身飛撲過去,一掌拍向他的肩頭,將他逼退兩步,隨即滑至女帝身側,伸手攬住她的腰,向后急退,手掌仍是護在胸前。
“陛下可安好?”
話音沒落,對上熙之驚怒的雙眸,方才明白自己是褻瀆了帝王,忙松開手臂,低頭退后半步跪下:“臣失禮冒犯……不過,此人……”
他一根手指剛點向拾音,沒料對方突地捂住胸口,連著咳嗽幾聲,忽的噴出一口血來,身子搖晃著倚在案旁。辛平頓時噤聲,愣愣看著他。自己方才不過使出三分巧力拍在他肩頭,只為了阻他片刻,又如何能令他受了內傷?
琴宮羽哎喲一聲,忙奔過去查看拾音的傷勢。
熙之臉色微紅,斥道:“大膽!辛平,圣廟是個什么所在,朕到了這里都不敢高聲,只怕驚動了祖宗。你這小小的侍衛統領竟敢入圣廟撒野,還打傷了拾音大師!”
辛平張了張口,好似有許多話要說,看了看拾音,又瞧了瞧熙之,最終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熙之更是怒了,大聲喚道:“來人!將這位統領大人拖出去,杖責二百!”
宮人內侍犯錯,內廷刑罰也不過三五十之數,二百刑杖已是重刑,輕則殘疾,重則喪命。有內侍戰戰兢兢進來,見無人求情,只能道聲得罪,將辛平扯起推搡出去。
辛平也不掙扎,臨出門看了拾音一眼,見他盤坐在蒲團上,慘白著一張臉閉目調息,也不知傷勢如何,心中略生出悔意。
被內侍按跪在地時,他心中兀自懊惱,刑杖一記記落在腰臀上,肌膚的刺痛直達臟腑,漸漸難以忍受,內侍才顫抖著聲音數到了八十,饒是他內力深厚,眼前也漸漸發黑起來。
就在這毫不留情的杖擊聲中,他仿佛聽到身后的殿門吱嘎嘎關閉。
辛平咬牙抬眼,卻見琴宮羽正立在緊閉的殿門前,偏著頭看他,微微翹起的唇邊隱含著譏誚,卻并不出言阻止。他想說,去護著陛下,可牙關一松,不由自主溢出一聲痛苦的輕吟,忙閉上了嘴。
女帝立在窗前,微微合眼,聽著殿外刑杖擊打肌體的聲音,伴著那人輕微的抑制不住的□□,臉色漸漸由紅轉白,不知什么時候已咬住了唇。
拾音收了氣息,緩緩踱到她身旁,微笑道:“陛下既是心疼,便收回成命吧。尋常人受這一百杖已是筋斷骨裂,辛平身子骨強健些,怕也受不得這二百杖。”
熙之抿緊唇不答,只覺著心口莫名地一陣陣疼痛,雙手也不知何時緊握成了拳。莫非自己還當真心疼這蠢人不成!她輕哼一聲,收斂心神,慢慢回轉身看向拾音:“大師慈悲,朕卻容不得這無法無天之人!大師身子無恙吧?”
“無妨。”拾音凝目看她片刻,微微一笑,“十年之期已至,恭喜陛下將獲自由。”
熙之頷首道:“大師果然知道朕今日為何而來。日子過得真快。大師當年與朕立誓相互扶持,莫非早已料到今日之事?”
拾音回到香案前,背負雙手,仰望仙尊,由衷贊道:“陛下堅忍,實在是某平聲僅見!”
“大師可還記得,您當年以十年之蠱為引,與朕相約十載,朕以帝位為目標,而朕助大師得圣廟住持的尊位,您需勸得我皇兄棄位。若是十年之內朕驅不得此蠱,須還位與我皇兄。若是驅除蠱毒,大師便辭去住持之位,永不回東越?”
“不錯。陛下其時年幼,不想都記得清楚。”
熙之輕笑:“那么,今日朕已破解了這蠱毒,大師還需謹守諾言,辭去住持之位,退位讓賢。”
拾音頓了頓,指向門外:“是這位姓琴的青年吧?”
“正是。”熙之抬起下巴,頗有些傲然。
拾音一笑:“要解此蠱,不外兩種法子,一是換血,此法兇險,受者活不過三十歲,老衲未曾聽聞有醫者有此仁心;二是需男女交合,配以奇藥,方可解毒。不知陛下所用何方?”
熙之臉色微慍,冷冷道:“既是已如約解了毒,大師又何必尋根問底!”
拾音眸中驀地閃過一抹戾色,看了眼門外隱約的紅衣身影,哈哈大笑:“陛下放心,十日后便是祭天之期,到時老衲自會遵守諾言離開圣廟,再不踏入東越半步。”
辛平聽到內侍喊出二百之數時,終于昏了過去。
無邊無際的黑暗過后,額角隱隱感受到濕濕的暖意。朦朧中看到女帝俯視他的溫柔目光,他心急地捉緊她的手,大聲叫道:“陛下,快走,離開圣廟!琴宮羽,快護著陛下!”
熙之卻板著臉,輕輕抬起他的下巴,咬牙道:“不要以為朕處處都寵著你,就無法無天了,竟然連圣廟都敢鬧騰!”
“陛下,求您快走,臣在后護駕!臣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你落入險境!”
女帝板著臉,劈手打了她一掌,甩袖而去。
身體疼痛難忍,臉上也火辣辣地疼,心中卻更覺著委屈。
委屈?他忽然為自己生出的念頭震驚了!
辛平緩緩睜開雙眼,恍惚間看到眼前父親慈愛的笑容。
“父王……”他啞聲喚道。眼前的面容慢慢清晰起來,黑沉的眸中是濃濃的不及掩飾的關切。
“拾音!是你……陛下呢?”
辛平低呼,雙手撐著床榻就要起身,臀腿部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被拾音毫不費力地輕輕按下:“女帝回宮去了。你傷勢不輕,我已請準你留下養傷。”
“哼,方才月熙之就在眼前,你為何不殺了她一了百了!”
拾音搖頭,從幾上端來一碗黑濃的藥汁,見他偏過頭避開,淡淡道:“先喝了傷藥吧,你想做什么,總要等傷好了才能做。”
辛平猶豫片刻,覺著他說得有理,便半撐起身子順從地接過來仰頭喝干,遞回藥碗時邪目看了看他,“方才……可是傷了你?”
“沒有,我是自己吐了一口血。她見我受了內傷,定會少些戒心,靜等著十日后的祭天大典。”
辛平哼了一聲:“害人害己!”這位拾音大師以藍玉與辛眉兒相脅,逼他反叛,他卻對這人怎么都恨不起來。
“小小手段罷了。不過,那個琴宮羽明明看出我是自傷吐血,卻什么都不說,倒是奇了。不知此人是友是敵,什么來頭。”拾音看著他笑道,“女帝待你如此狠心,你還對她忠心若此么?”
辛平垂下眼皮,“你當真沒傷她?”
拾音輕輕抱扶著他趴回榻上,審視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許久,忽然道:“這么替她擔心,你喜歡了月熙之?”
辛平心頭跳了跳,喜歡?不,她是君王,自己是她的侍衛,護著她是應當的。這么想著,心中安定下來,低聲道:“不。”
“不是最好。你喜歡哪個女子都不能喜歡了她。”拾音緩緩道,“我方才不殺女帝,是因為,這帝位若是只靠這般奪來,又如何能得天下人的擁戴。我要讓月熙之親手將這皇位送與你的手中!”
“大師,您罷手吧!實話告訴你,我辛平并不是前太子月秦的親生兒子,所謂皇子月云,不過是月秦為鞏固太子之位,偷龍換鳳,將他的皇女換下罷了。我做不得這皇位,你快放了我師妹,放了玄夫人!”
辛平十多年前便已從師祖那里知道了自己的隱秘身世,心知其中的血淚恩仇必是數之不清,也不愿深究,想來這許多年過去,所有真相都早已湮滅在野史俾文之中。他此時迫不及待說明真相,本以為拾音聽后會暴跳如雷,大失方寸,沒料想這人竟只是面露訝異凝視著他,深沉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原來你早已知道。”
“啊!”辛平反而驚奇不已,道,“你……也知道!”
“你可知爹娘是誰?”
辛平搖頭:“師祖說我爹娘早已不在世上,大師可曾知曉?”
拾音不答,肅然起身,緩緩踱開幾步,撣了撣僧袍道,“無論你是否真的皇子,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此處是我休息的禪房,尋常不會有人進來,辛眉兒與藍玉都在我這禪房之下的密室里。她們都很安全,你只管放心。”
辛平四下一望,一桌一榻而已,他冷笑:“拾音大師,您這般處心積慮,圖謀這許多年,只怕你是自己要做皇帝吧!
“住口!”拾音低喝,打開房門向外看了看,回到榻邊,撩起寬大的僧袍坐在床側,溫言道,“你還是好好養傷吧。熙真皇子這兩日便要回京了,他到京之日便是咱們起事之時。有了他這個質子,月熙之便更多了一層顧忌。她即便不愿傳位于你,還位給她皇兄總是愿意的。你放心,這位子,我終究會給你奪了來!”
“大師難道就不怕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是殺了您解恨么?”辛平說得咬牙切齒,腦中卻漸漸昏沉起來。
“你不會。”拾音微笑,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方才喝的藥汁中有安神藥,好好歇息吧。”
辛平又惱又恨,卻只能被迫拋開所有的掛念擔心,昏沉睡去。他到了此時方才明白,這場即將爆發的大亂,自己無論如何都已無力阻止了。
拾音凝視著他不安的睡顏,低低喃道:“吾兒,為父臥薪嘗膽近二十年,都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