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承怒視他片刻,慢慢挑起唇角,淡笑道:“閣下是延勾國的王族么?”
“王族?”黑衣人哼笑,“在御親王眼中,只有王族才會為了國事奔波么?我方才說了,潯江樓少主玄庭在我手里,王爺無須思量了。”他說著揚起左手在范承眼前晃了晃,淺淡的月光下,看得清楚,掌心中是一塊形狀奇異的玉佩。
范承烏黑的眸子沉了沉,這塊玉佩是娘親初來東越時贈予玄庭的,玄庭愛不釋手,一直懸在腰間,從未離身??磥?,這人說的不假,玄庭被他扣下了。他略一思索,伸手握住對方按在自己肩頭的手掌一點點拉開,道:“好,我答應你!朝堂之上,我會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說服女帝允我延勾國脫離東越的轄制,對于皇夫大人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吧?”
范承聽到皇夫二字,臉上微熱,揚起下巴道:“東越國事皆有女帝裁奪,我等臣子不過是各盡其責罷了?!?
“我延勾國不會臣服于任何人!否則,戰場上見吧!”
范承看著對面這人身形纖瘦,卻語聲高昂,自有一股不可摧折的剛直氣勢,心底暗嘆一聲,道:“范承不會失信于人,請先放了玄庭!”
“好!我信御親王。明日玄少樓主自會平安回府?!焙谝氯送撕笠徊奖?,隨后飛身躍上了高墻。
☆ ☆ ☆
次日無朝,女帝一早便召來幾位大臣商討延勾國的戰事。辛平一直在御書房外守護,不言不語,神情漠然,只在看到范承出來時露出些溫和的笑意。
范承神色略有些焦灼,見周圍人多,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這會兒先去潯江樓看看,師兄可要同往?”他天不亮便讓影衛辰七前去潯江樓打探消息,至今沒有回報,也不知玄庭是否安全。方才御書房議政,眾人仍是議和與議戰之爭,最后也沒個定論,范承雖是當時答允了刺客,也不過是個權宜之計,這任其屬國分離之意自然也不會出口。
辛平剛要應聲,夏末已出來道:“辛統領,陛下要去右相府?!?
“是?!毙疗綉暎冻行πΓ肮珓赵谏?,師弟自去吧。”范承不便多言,一抬袖轉身去了。
辛平跟著女帝出宮,鑾駕大張到了右相府大門,連府管家忙張羅著迎駕,被熙之阻止,帶著夏末與辛平徑直向內室行去。
管家推開房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熙之氣息一窒,慢慢行進去,夏末將內室門簾掀起,只見連翰正被侍女顫巍巍扶下榻,見到熙之便要跪下。
熙之搶上前伸手扶住,仍讓他到榻上躺下,“朕是來探望連相,不必多禮?!?
連翰為相二十余載,耿直無私,精忠為國,老來卻為一雙兒女心傷,抑郁難解,此次竟是當真病了。熙之細細詢問了病況,著幾名太醫用心診治,正思量著如何勸他允連成慶回朝,連翰卻先開了口。
“老臣怕是往后不能為陛下分憂,甚是不安。陛下開天辟地,創四海之先,定能成英明神武的一代圣君,只望犬子成慶能助陛下一臂之力,鞍前馬后,做個流傳后世的賢臣!”
熙之聽了心中一涼,知道他這是用話擠兌自己,愣了片刻,也只得道:“是,熙之定會遵連伯伯的意思?!?
連相方才說了幾句話,已是氣喘,這會兒聽她應下,神色一松,卻連聲咳嗽起來。
熙之本想再聽聽他對延勾國之亂的看法,眼見老人家神色頹然,一病不起,想想這其中多半有自己的緣故,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羞慚,便告辭了出來。出了門偏又心中躊躇,此來的目的未達,著實不舍得離去……
夏末自然知道主子的心思,低聲詢問管家可有暫歇之處。管家慌忙將一行人讓到前廳落座,又要安排丫環奉茶伺候。熙之擺擺手道:“連成慶呢?讓他來見朕?!?
管家本就心驚膽戰,聽了這話噗通跪下,顫抖著聲音道:“少爺……少爺也病了……不能……不能……”
“病了?”熙之一挑眉,寬袖啪的一聲甩在了座椅扶手上,“朕今兒要見連成慶,只要人沒死,就是抬也要將人給我抬來!”
管家頓時臉色大變,身子抖如篩糠,不敢說話,只是連連磕頭。夏末忍住笑,過去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陛下所命,便是你家相爺都不能違背,你不必擔心過后受罰?!?
管家這會兒大約也明白過來,忙應聲爬起來退了出去。過了片刻,大廳門前一暗,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慢慢行了進來。那人影逆著光,微垂著頭,熙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心神復雜地盯視著他,直到這千思萬念的人到了自己面前撩袍子跪下。
“臣連成慶叩見陛下。”
略略暗啞的熟悉嗓音在耳旁回響,熙之心中一蕩,低聲道:“連將軍平身?!?
不需女帝吩咐,夏末在連成慶出現的一刻已將所有人都攆了出去,最后自己親手關閉了房門,守在門外。
光線暗了下來,廳內已空無一人。
熙之站起身,一步步來到他身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幾日不見,連成慶神色不是很好,只著一身尋常的白袍,腰身空蕩蕩的似是寬了不少。她很是心疼,雖是方才答允了連相,卻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頰,又撫上他英挺的眉骨,柔聲道:“慶哥哥,你這些日子受苦了。”
不料連成慶突然退后半步避開了她,躬身道:“陛下深情,臣受不得!”
熙之臉色大變,急急傾身向前,捉住他的手臂顫聲道:“慶哥哥,你……你不愛熙之了么?”
連成慶微微搖頭,抬起眼簾看向她,滿臉的苦澀:“熙之,我待你之心,無怨無尤!可到了今日……到了今日,你我身份懸殊,怕是再不能談情愛之事?!?
連成慶是右相連翰之子,與公主兩小無猜,情意深厚,朝中人人皆知,都以為公主若是及笄大婚,駙馬順理成章必是連家公子無疑,不料,臨到眼前,卻變作了一位遠來他鄉的陌生少年。雖說女帝登基之后,待連成慶親密之態更甚從前,可這些日子連家一子一女皆受皇家摒棄,漸漸謠言紛起,外間盛傳連大公子以色侍君,連家或明或暗受到朝野之人譏諷。連相一怒之下,才將他囚禁在府。這些卻不能說給熙之知道。
熙之心中難過,緩緩將頭埋入他胸前:“慶哥哥,我對不住你?!?
連成慶僵著身子任她抱住,許久,終是嘆了口氣,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柔滑的烏發,勉強笑道:“慶哥哥雖不能做熙之的夫君,卻可以做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守護陛下一生一世。”
熙之嗯了一聲,喃喃道:“慶哥哥,再抱我一次,最后一次?!?
連成慶心口一陣銳痛,唇邊卻露出了一抹淡淡的、他自己也道不明的笑意,他張開手臂用力抱住她,不再言語。兩人就這么靜靜相擁,再不問時間流逝。透過窗欞投在青磚上的一縷光影一點點移到了門側,直至消失不見。
辛平默默立在院中,背對著廳門,腰脊如□□一般挺直,面上無一絲表情,彷如一尊石像。
時間已過去近一個時辰了,管家不停地用袖子擦著汗,連夏末都焦躁起來,目光不時地瞥向大門。眼看著日頭轉到了頭頂上,管家磨蹭著向前湊了湊,問道:“請問夏姑娘,陛下可要留下用膳?”
他聲音不大,離得又遠,夏末沒聽到。辛平的神情有了一絲松動,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活動一下筋骨,轉身看向廳門前惴惴不安的夏末:“時辰不早了?!?
夏末點頭道:“正是?!彼锨拜p輕拍了拍大門,輕聲道,“陛下,已近午了。”
廳內很快傳來女帝平淡的聲音:“這便回宮吧。”
夏末得了吩咐,忙推開門。女帝隨即出來,云髻峨峨,雍容雅步,頭也不回地向外行去。辛平揚手,數十名錦衣衛各就其位,擁著女帝出了相府大門。
到了鑾駕前,夏末搶步過去挑起了簾子,熙之上了車,鑾駕起行,女帝突然開口喚道:“辛平!”
辛平正跟在一旁,應了聲是,好一會兒,車內傳來低緩的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朕先時忘記多謝辛統領前日的相救之恩?!?
辛平沒想到她竟在此時提起,隔著簾子看不到她的神色,只得垂首道:“臣不敢居功,謝陛下不罪之恩?!?
靜默了許久,才聽到女帝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嘆:“先記下吧?!?
出了胡同來到大街上,熱鬧鬧的盡是人聲,鑾駕愈發行得慢了。一隊隊禁軍盔甲鮮明,來回穿梭巡邏,走馬燈一般,不知京中出了什么事情。
這時,夏末已自影衛處得了消息,湊到駕前悄聲稟道:“半個時辰前,樓大人下令封閉城門,禁軍全城搜捕賊人?!?
“賊人?什么事?”
夏末卻也不知,看了辛平一眼,道:“聽說……是御親王的意思?!?
“哦?”熙之沉了臉,叩了叩車壁,“回宮,讓御親王到承德宮候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