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投在宮殿, 宮殿的走廊被屋檐的投影分割成了明暗兩明的光影，殿外的假山此刻看上去怪石嶙峋，像張牙舞爪的魔鬼。

雪白長紗如夢似幻地在夜風中輕舞飛揚, 如冰雪出塵的女子似清風一般搖曳而過, 給寂寞的夜灑下一個靈動輕盈的幻影。

“初夏？”熟悉迷戀的香塵靠近, 殿內已安然就寢的駱清晏幾乎立刻睜開了眼。

“你沒來。”初夏推開門, 快步跑到龍床, 縮入丈夫懷里。

“適才看完奏折已經很晚，我怕吵著你和靈兒。”靈兒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嬌滴滴的女娃娃, 看到靈兒的第一眼，駱清晏就有一種將全世界給她的沖動。駱清晏掀開錦被, 將初夏裹在懷中。

“沒你我睡不著。”軟軟的儂語更似撒嬌, 駱清晏自然也很受用。每次抱著她, 他總能看到她望向窗外的目光比寂夜的月光更加清冷寂寞。他最愛的妻子，美麗, 也哀愁。

他沒想明白自己當年是出于什么理由著了魔一樣地想要她，也許是她父親在他心中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她就淪陷了。可是他也知道對齊顏的那種印象無關風月，純粹是欣賞和敬仰，后來知道她是齊顏的女兒, 就更加堅定了想要她的想法。

這個與生身父親像去了八分的女子, 輕易俘虜了這個大陸最高傲最寂寞的心。

“晏。”

“嗯？”

“沒什么。”不知道如何開口。她生命中本該最在乎的兩個男人, 父親和哥哥, 一個不愿靠近, 一個無法靠近。她很幸福，可人總是貪心的, 她膽怯卻又不知疲倦地想要靠近他們，哪怕一點點的回饋也能讓她喜不自勝。每每這樣自怨自艾的時候，她就會慶幸，慶幸身邊還有他——另一個她用生命去在乎的男子。

“夏兒，他現在很幸福，你該高興。”他吻吻她的額頭。

“我只是……想叫他一聲……爹爹……”

這是她一生的夙愿。

有人說我善良，其實我只是怕受傷。我知道爹爹對娘親的恨，甚至到后來連恨都不再愿意給。

我總在想，是因為得不到吧，所以才這么念念不忘，奢望爹爹的一點點溫情，一點點注視的目光。后來我又想，是因為這個爹爹是神話般存在的齊顏所以我才這樣卑微，還是無論是任何販夫走卒我都可以甘之如飴。

我最羨慕的人是承歡，這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得到了爹爹所有的愛和哥哥的注視目光。如果我是她，一定會幸福地死掉吧？所以我靠近承歡，靠很近很近。我喜歡聽承歡說一些往事，即使只是他們幼時和爹爹在浴池的一次嬉鬧。

彼時我早就看出承歡喜歡無塵，可我又不懂承歡為何從來不開口。我疑惑過，而承歡給過我答案：“從小我就生活在舅舅身邊，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我行為的標榜。他總是昂首挺胸地面對一切，即使是愛情，他也不屑主動。”

爹爹對承歡的影響太深，對無塵亦然。

承歡說：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無塵哥哥愛的人是舅舅，可這并不影響我愛他，他的愛與被愛與我無關，同樣我愛他也跟他沒有關系。

很奇特的想法，我知道這是爹爹教出來的孩子。所以后來我又偷偷在想，如果我也生活在爹爹身邊，又會是怎樣的個性？

突然有一天承歡興沖沖地跑來跟我說她要去西樓國，她要去爭取屬于她的幸福。我不懂她突然改變的態度，她只是說：“我見到舅舅了，他告訴我，喜歡一個人，可以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

有整整有十年的時間我都沒有見過爹爹，再見他時是在無塵和承歡的婚禮上——他真的出現了。彼時靈兒已經四歲有余，娘親說她和我小時候一個模樣，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承歡的母親說，靈兒和爹爹小時候很像很像。

我想是爹爹太喜歡靈兒了，以至于皇叔后來向清晏開口說讓靈兒跟著他們，讓他們來教養她。清晏舍不得，可這確是我自小就渴望的事情，如果女兒能夠替我完成，那該是多美妙的事情，所以即使我和清晏一樣舍不得靈兒，可還是高興地答應了。我自私又自欺欺人地在想，靈兒是我的孩子，由爹爹撫養靈兒，也算是對我的一種補償。

靈兒說爹爹有一只很讓人省心的寵物——背上有很美圖案的龜，爹爹撿到它時它已經是個龐然大物，靈兒說那龜叫“償”，是償還，也是補償。很多年后當我也慢慢老去時，“償”還是像最初見到是的那個模樣，只是后來它的主人變成了小米。

靈兒還說爹爹其實也是想我的……

我借由女兒的轉述體驗一個父親能夠給予的有限的愛，每當這時清晏總會很溫柔很溫柔地看著我，我知道一切他想說的，以及說不出口的一切。

我從來沒有正視過生老病死，以至于真正面對這一天的時候，我變成了最難以接受的一個。

我想那可能是這個避世山谷最喧鬧的一天，當清晏帶著我和孩子們到達這里的時候，竹屋外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經跪滿了曾經的齊家將舊部。那時我突然心慌起來，害怕連爹爹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靈兒說除了皇叔一直守著爹爹之外，第一個到這里的是樓丞。我端詳著這個我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的出色男子，他幾乎沒有存在感，但卻又無處不在，他才是一輩子都伴在爹爹身邊的人。

坐在爹爹身邊的是無塵，那個看輕世間一切的清陽王此刻紅著眼眶，幾近貪婪地注視著爹爹，他的樣子就像是被人搶走最心愛玩具的孩子，倔強地不肯松手。

我看到爹爹在笑，看到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我，看到他薄唇輕啟，無聲地說了一聲“對不起”。那一刻淚水決堤，我來不及去細想決堤的是悲傷還是心中積壓了這么多年的委屈，只是那一刻，我的眼淚怎么都止不住。

我最終沒有能夠叫他一聲爹爹，可是對我來說那一句無聲的抱歉已經勝過一切。

我很感恩，感恩我是他的女兒，感恩他為我一生的幸福做的一切，感恩他始終記得我，感恩他疼愛靈兒，感恩他心中對我的愧疚……

眼前似乎又出現我們父女初見時的情景，他笑著對我說：你好，初夏。彼時的距離是我們今生最近的一次對視，我們靠得很近，近到我幾乎能看到爹爹眼角極淺極淺的細紋，還有清晰地看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情緒——那是我此前都不曾明白的情緒，此刻我才知道，那是慌亂——那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最深的歉意與愧疚。

爹爹，我很幸福，是你把我推向這份幸福。我的人生沒有遺憾，除了……如果，我能叫你一聲……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