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雕樑畫棟走過來,許一梵已經在正堂等我們了。
既然是中式的宮邸,儀式便也都應情應景地以傳統方式進行。許一梵頭戴以點翠裝飾的金珠細流蘇,身穿百枝蓮花石榴龍鳳褂,圖樣重疊繁複,且針針都是由金線繡成。那大紅裙襬只到腳面,上面以手工釘珠的工藝綴滿了淡水珍珠。
“姐姐,你的裙子真美?!本瓦B一貫見多了好東西的蘇玫,也不由得發出這樣的感嘆。
”也沒什麼,不過是我父親讓精於潮繡的老師傅專門做的,“語氣雖是淡淡,許一梵白皙的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得意,”爲了這婚事,足足預定了大半年呢!“
“就是,不像有些人,”蘇玫說著朝我瞥了一眼,”怕是窮得連婚紗都要租吧?!?
這是又發的哪門子火啊?我無端被牽連,只覺得可笑。看來,這次對於蘇鬱明的控告,還是起到了一定的震懾。
只有沒本事的人才會耽於打嘴仗,尤其是那些沒用的女人。於是我淡然一笑,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了她身後的葉景明。
許一梵一身中式龍鳳褂,按理說他也應該做一身相配的長袍纔是,可他沒有,依舊是穿著慣常的黑色西服,要不是袖口一雙蟠龍樣的鑽石鑲金袖釦做了點綴,我還真以爲他今天是來赴宴的。
見他來,許一梵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伸手便挽住了他的手臂。
望著他們的手如此交叉重疊,我心裡突然就不爽了。
“大半年?”我轉過頭,對著許一梵嘴角上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會兒你還和蘇三有婚約呢……莫非,你早就預料到,你會再嫁他人?”
眼見著她的臉如同紙般薄脆,我呵的一聲笑出聲,“嫂子果然是好計謀,好心思!”
“你……”許一梵平生最忌恨人家說她訂了兩次婚,這下更是臉色大變。周圍的賓客聽到這邊響動,不由得也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知道在人家婚宴上說這種話很可惡,可是,我就是忍不??!
”走吧,母親在找我們了?!叭~景明淡淡道,伸手拉住了即將要上前爭執的許一梵。後者不甘心地蹬著我,估計是想到長輩纔是今天搭臺唱戲的主角,猶豫了一下,終究是踩著一雙腳尖綴珠的龍鳳鞋離開了。
蘇三不在身邊,周圍都是些臉生的人。我默默地坐下來,低頭啜飲一杯阿爾薩斯的麝香甜白。這種酒發酵度很低,也就保留了更多的糖分,加了冰塊更是如同甘蔗汁般,留在嘴裡只是無盡回甘??刹恢醯?,今天的這杯酒,卻是越喝越苦,彷彿連酒杯都一併地沉起來了。
蘇三的話難聽,可他有一點說的沒錯兒——這門婚事更多的是一種聯姻,沒名沒分的庶子有了外家的支持,纔能有更加強大的力量。蘇董事這是瘋了嗎,不去加強自己嫡系繼承人的威勢,反而在旁支上用心良苦?
大概,就連他也是忌憚顧家的力量吧,那可是從開埠通商就一直存在的赫赫世家……
“怎麼,不開心?”不知什麼時候,蘇三端著一杯乾紅坐在了我身邊,“看到老情人結婚了,很難過吧?!?
他的語氣甚是刻薄。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盯著冰塊在杯中緩緩漂浮,實在不想這個時候和他再起什麼糾紛,況且他那個不省心的姐妹就在身邊,兩邊要是同時出擊,我還真有點受不了。
這幾天本來就累,特別是前一段時間爲著他東奔西走,高中讀書時留下的胃病又犯了。
辛苦也就罷了,他居然一點都不體諒……
“我今天本是懇求母親,讓她在訂婚宴上承認你?!贬輳肺业某聊屗饸飧亓?,聲調也隨之提高,裡面隱約有怒氣,“我看現在是不用了。”
不用就不用,難不成我還要求你不成!我擡頭對他怒目而視,眼看我們倆又要開始吵嘴,遠處的人羣發出一陣騷動。
是蘇夫人他們到了。蘇夫人一樣身穿傳統的纏枝蓮龍鳳褂,只不過顏色是更深一些的棗紅。估計是她通身的氣派起了作用,雖只是這樣暗色打底以銀線繡成的長裙,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厚重。旁邊的蘇董事與許會長交談言歡,頭頂的織錦燈籠都無法比他們的笑容更加耀眼。
賓客觥籌交錯,璧人美如玉,一切都是如此天作之合。就在酒過三巡,人人皆已微醺之時,那個經理快步走上主席,低頭附耳在蘇董事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
後者的眉頭微微地皺起,如一陣輕風吹過湖面,很快地便歸於平靜。
“來了都是客,”他慢慢道,“那就有請了?!?
大廳盡頭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那門本是用千年陰沉木製成,極爲厚重。這一聲也是引得衆人紛紛側目,他們低低地交談著,難掩臉上的驚訝之色。
來人只有三個,當頭一個白髮耄耋的老者,身後跟著兩個年輕人。這幾個人我都不曾在那次秘密集會見過,想必並不是蘇家的人。
“難得三爺露面,”蘇董事雖是笑著,眼中卻如同深潭古水般透出隱隱寒色,“小輩沒有親自上門迎接,真是失禮了?!?
老者冷哼一聲,“我再不來,我萬老三就要被人欺負到頭上了!”
萬老三?這不是S市那個最大的黑社會頭目嗎嗎?據說這位萬老三原不過是個退伍的老士官,藉著上世紀八十年年代的改革春風,他搖身一變成了倒爺,通過販賣舊電視機發了家,而後又逐漸接管了本市的洗浴娛樂會所。 前幾年,更是被**表彰爲優秀納稅企業家。如此黑白通吃,這S市人人見了他,都得恭敬叫一聲三爺。
“說起來這也是我們管家辦事不利?!碧K夫人笑容和煦如春風,“早些月份,他曾經到貴府送過請帖,當時說三爺貴體有恙,這麼快恢復了,三爺身體真是硬朗。”
而她身後的老管家一臉愧疚之色,對著萬老三止不住地道歉。
“那倒也未必?!比f老三瞥了一眼周圍大驚失色的衆人,而後把目光落在葉景明身上,”本來今天是你長子的訂婚宴,我萬老三再不識趣也不能上門叨擾。只是有一件——“
死老頭你分明就是來挑釁的嘛!只見他的目光越發犀利,如果是我,被這樣如芒刺背地盯著,一定會膝蓋軟下來痛哭流涕的,可葉景明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不急不亂,只是臉上多了一絲凝重。
萬老三見他如此,似乎有些吃驚,眼神裡也透出了幾分激賞。
“九哥,”他一開口我就只覺五雷轟頂,“西城區那件案子,是你做的吧?!?
且不說他暴露了葉景明的另一層身份,這西城區的案子……該不會指的是……我不可思議地望向萬老三。只聽他又說道:“可憐我侄子給蘇家打工做事這麼多年,竟然落到個投水溺亡的下場!”
原來那個被蘇鬱明殺人滅口的,居然是他侄子?
“什麼九哥?”許一梵忍不住插口道,她的笑容十分地勉強,“您認錯了吧,他叫趙黎,是蘇家新認的長子……”
“是嗎?”萬老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突然臉上露出一絲感慨之色,“許小姐真是可憐啊,都要嫁人了,竟然不知道自己嫁的是誰!”
說著,他身後的年輕人對著許一梵舉起了槍。那修長的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彷彿下一秒就要按下去。
“阿梵!”許會長最先慌了,他兩隻手顫抖著,望向三爺的眼神近乎於哀求,“這件事和阿梵沒有關係,你,你不要對她……”
“許小姐怎麼樣,那可不在我啊,”三爺爽朗地笑著,從口袋裡掏出煙,悠悠點著,”那得看你的姑爺,肯不肯跟著我們走!“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葉景明一個人身上,迎著那些表情各異的臉,葉景明突然笑起來。
“道上的九哥呢,”他戲謔道,“殺人不償命又刀口舔血。你覺得,我會爲了她去聽你的嗎?”
他這話可謂是冷血,萬老三仔細地瞅著他,突然就笑出聲來:“好,好極了!你還真是五毒不丈夫——”
語音未落,他衝著天花板就是狠狠一槍。賓客們大叫起來,甚至有幾位夫人被嚇得暈了過去。也不知是誰嚷了一句“快逃啊”,他們也不顧身份和矜持,沒命地在大廳裡跑了起來??蓱z這大廳本是隆重裝飾過的,到處都是氣球綵帶,每隔幾米還有精心拼搭的香檳塔。只聽嘩啦一陣亂響,有人重重地撞在了上面,被迎面潑來的路易十三澆得如同落湯雞一般。
混亂中,也不知是誰在我腰上死命推了一把,我重重地向前摔了過去。眼看就要撞上那一桌子的美味佳餚,有人伸手拉住了我。
是蘇三。他身上濺滿了酒水,頭頂掛著蔬菜沙拉的葉子,看上去十分狼狽。
“快走,”他焦急地看向四周,萬老三的手下依舊高舉著槍,我相信他的槍膛裡肯定不只一顆子彈,而這個瘋子,鬼知道他下一秒對上的又是誰!
眼看他的扳機就要扣下來,我鬼使神差地衝他嚷了一句:“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