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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世

這一章送給我的青海湖之旅,遊蕩了那麼久,多謝大家的支持,用一萬字來表達我的謝意。

他又來了。

我認(rèn)得他,當(dāng)然還是因爲(wèi)他有那麼好看的一張臉。不對,也不只是因爲(wèi)那張臉,在王城,帥氣的男人何止是千萬,每個路人幾乎都有那樣璀如星辰的眼睛,像阿拉山一樣的高鼻樑,刀鋒一般的薄嘴脣。

我想是因爲(wèi)他又賒賬的緣故吧。該死,他這是第幾回賒賬了?我瞅著桌上的那本賬簿不由得發(fā)出了苦笑。

阿媽說帥氣的男人都沒幾個好東西,每次她說這句話,臉上總是一種幽怨的神氣。我懂她,自從我那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爹把我扔給她,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一回。

在王城沒有爹的孩子又不是我一個,因此我也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長大了。阿媽當(dāng)壚賣酒,我沒有櫃檯高的時候就開始給客人記賬了。

不過有一點很讓我詫異,別人家的女孩子都是臉上兩團紅暈,街上四處跑著做雜活,還讀書呢,幾乎連字都不認(rèn)識幾個。阿媽非要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請了鎮(zhèn)子上的人教我識文斷字。結(jié)果人家都樂的滿天飛,就我從小被關(guān)在後堂裡唸書繡花。

真是煩人啊!我有些氣憤地瞅著一本《白氏長慶集》,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那他到底是忘還是沒忘啊?

這少年又喝醉了,他的眉眼裡有那麼多的愁緒,濃的像清晨彌散在雪山的霧,無論怎樣的罡風(fēng)都吹不散也彌散不了。

像他這樣的貴公子,又有什麼愁呢?不會真的是沒錢買酒了吧。我嘆了一口氣,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觸碰他凝結(jié)在一團的眉毛。

“又是你呀,瑪吉阿瑪。”他晃晃頭,對著我迷濛一笑,伸手去摸腰間的褡褳。翻來覆去就在我又以爲(wèi)他沒帶錢的時候。他從裡面拎出來了一塊玉佩,看顏色也有些時候了,上面還有繁密的六字真言。

“算啦,”我回到櫃檯後,又從木桶裡重新舀了一碗遞給他,“那麼名貴的東西,我可不敢要。”

“不敢?又有什麼是不敢呢?”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擡眼望著遠處的雪山連綿,此時正是盛夏,天藍的幾乎要望到天神的宮殿。石子路上,無數(shù)的人熙熙攘攘,他們的臉上帶著人世間的喜樂哀愁,而他,卻如此孤寂,讓我想起雪山上最高的瑪尼堆飄動的經(jīng)幡。

“走啦。”他扶著柱子,慢慢地往外走著。那一枚古玉佩靜靜地落在了桌上。

他總是來得這樣晚,又總是如此行蹤不定。大概這個宕桑旺波也不是他的真名字。不知今夜,他又留戀在第幾層高樓?

可是我願意等。在升起風(fēng)馬等待的曰子,在經(jīng)幡被風(fēng)翻動的歲月,我在無數(shù)從酒館經(jīng)過的人裡尋找那一雙眼睛,那雙澄澈如同冰雪的眼睛。除了他,再沒有了。

我聽到阿媽在嘆氣,估計是我的歡欣又讓她想起從前的那些好歲月了。可是,她有什麼可怨?我相信,凡是嘗過愛情之甘甜的人,都不會忘記它的滋味。

既是如此,又有何憾?

“你和我不一樣的。”終於有一天,她一邊擦拭著銀製的酒壺,這樣徐徐說道,“你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會怎樣?我緊緊盯著她的嘴巴,可是她卻又低著頭去擦拭器皿了。哎呀,真是急死人,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呢?

王城的夜晚是很冷的,就算是七八月,也總是飄著小小的雪花。在遠處神殿的金頂璀璨下,千燈如月,他就這樣踏著漫天的星光緩步而來。所有的星辰都墜落在他的面龐上,所有的碎雪晶光都倒映在他的睫毛。

“我喜歡這一幅。”他會寫很好的詩,雖然從小熟讀漢詩,可我私心裡覺得他比那些六朝的文人才氣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他揮動著筆,一行行的字可謂是放浪不羈,燈光照著他光潔的額頭。恍惚裡我突然覺得,他根本不屬於我,也不屬於這世間,他是屬於佛爺講經(jīng)所述的那個龍宮,那個西方極樂世界。

“喂,你可別出家去啊,僧人是不能結(jié)婚的!”我突然有些不放心起來。

“是嗎?”他歪頭對我一笑,順手在紙上緩緩寫道,“安得世間雙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

他又走了,總是在拂曉以前,沿著小路消失在巷道盡頭。那時,月亮還掛在天上,漫天星河喧鬧如沸水。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就連看門的狗,都不曾留得他的蹤跡。

我雙手抱膝,依舊在悵悵地望著外面的一絲魚肚白。被子裡還藏著他的溫暖和氣息,花非花,霧非霧,這是何等的一場迷夢啊。

而樓下的客堂裡,已經(jīng)站了幾個人,他們一身的蒙古綢緞袍,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氣度甚是不凡。

是路過的蒙古王公吧?揉揉眼,我正要屈膝對著他們行禮,卻看爲(wèi)首一人,右手放在胸前,向我恭敬地一彎腰:

“公主殿下。”

身後一聲嘆息,阿媽的臉龐彷彿瞬間老了幾十歲。

我不能置信地望著她。原來如此,爲(wèi)什麼她從小就待我與別人不同,爲(wèi)什麼叫我不要留情於此。是她早就預(yù)料到,我有天終究要離開這裡嗎?

可是我的宕桑旺波怎麼辦呢?我根本不顧他們在嘰嘰咕咕地用蒙古語說著什麼,扭頭就往外走。可是腳剛跨出了門檻,我又茫然了。

我甚至於連他的住處都不曾知曉,我又怎麼去告訴他我要離開呢?

萬般無奈之下,我走上了雪山的山頂,在那一處升起了風(fēng)馬。對著金光璀璨的神殿雙手合十。

佛爺啊,如果你真的存在,那就讓白鶴帶他來,好嗎?

又是暮色四合,月滿中天。寺廟裡傳來僧人低低誦經(jīng)的聲音,香霧瀰漫如霧靄。那些隱藏在燈紅酒綠的笑語,像一陣寒流將我擊中。他們的緣分讓他們喜樂,而我的,只是讓我悲傷。

他們說,世間事最大不過生死輪迴。可是我啊,我要告訴他們,除了愛情,哪一件事不是閒事!

“久等了。”一隻骨節(jié)分明的手落在我的肩頭。是他,披著一件厚厚的雪狐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對著我璀璨微笑。

我抱住他,泣不成聲,任憑眼淚如同飛揚的水滴落滿了雪狐的毛尖。讓我怎麼告訴他,從此我要離開他,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紅燭昏羅帳,一切都如此地安靜。縱然來生繁花錯落有序,那又如何呢?再沒有一個人,是我的情郎,也再沒有人能跨過無數(shù)的河流,像他一樣,向我張開雙臂。

“別走了,好不好?”眼看水滴鍾又落了那樣多的水,我只想一把將它扔到窗外。護囯天神如解愛,應(yīng)不拆散有情人。可是我們的時間卻是這樣地短。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尚有餘溫的棉被披在我的肩頭。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只知道一覺醒來,漫天都是一片雪白,唯有一行腳印綿延到道路的盡頭。

就在我騎上馬準(zhǔn)備前行的一刻,突然從神山上下來了許多的僧人。他們挨家挨戶地查訪著,訊問著。臉色甚是嚴(yán)肅。

是又有小僧人偷跑下山了嗎?難道那蓮花寶座的神,也會渴慕塵世的溫暖嗎?我悽然一笑,對著恭敬的僕人說道:“走吧。”

一年後。

“請公主在此稍候。”接引我的僧人輕聲道。又是王城的夏天,我?guī)е\(zhòng)多的隨從,前來參拜神殿的法王。

不知這位高僧,又是怎樣的一個眉發(fā)耄耋的佛爺?殿中香霧瀰漫,吹得只是我要頭暈。

博爾濟吉特氏這一輩只得了一個女兒,偏偏又在去年病逝了。萬般無奈之下,父王找到了我這個流落在民間的滄海遺珠,只爲(wèi)了完成去京城嫁給大皇帝的使命。

往事如風(fēng),那王城街頭的宕桑旺波是否還流連於酒肆?也許只是爲(wèi)了這個私心的念頭,才讓我懇求父王,不遠千里前來覲見。

只聽一陣鈴鐺輕響,接著便是絲綢布料的婆娑聲。我忙在蒲團上跪下,按照規(guī)矩,我是連法王的臉都不能看到的。

“科爾沁公主不遠萬里前來——”法王的聲音有了一絲停頓,彷彿一曲流暢的琴樂裡有了顫音。

這聲音,這聲音,,,驚愕之下,我忘記了規(guī)矩,向著他擡起了頭。

就算是過了千萬年,我也無法忘記,他溫潤的眼神,那樣如同墨玉一般的眼睛。他端坐在萬千神佛簇?fù)硐拢^戴只有至高的法王才享有的明黃法冠,香霧氤氳讓他的表情都無法看清。唯有那一雙眼睛,穿過了七世的輪迴,緩緩地望著我。

是我盲了,還是我這一世已經(jīng)結(jié)束?不顧周圍僧人的顧盼,也根本不聽隨從近乎哀求的咳嗽聲。我就這樣愕然地站在一片梵唱繚繞,如耳語般吟誦出聲:

“似此星辰非昨夜,爲(wèi)誰風(fēng)露立中宵?”

細(xì)密的香氣沾染滿他的衣袖。在這一刻我明白了他爲(wèi)何如此多的哀愁。蒙古拉藏汗和神殿的泉力鬥爭曰益激烈,而他作爲(wèi)桑結(jié)嘉措冊立的法王,亦是在此亦步亦趨,如履薄冰。

世人都願做人上人,手掌天下泉,可是誰又知道作爲(wèi)神佛也是辛苦的呢?

也許正是因爲(wèi)此,他才曰曰遊蕩於王城街頭,寧可醉臥美人膝。

殿中的佛像低眉垂目,高大的酥油燈塔一行行地落下淚。彷彿連他們也不肯再正眼看我們一下。

“如果有來世,你會在哪裡?”我把頭靠在他的肩頭,真是奇怪,我從前怎麼沒發(fā)現(xiàn),這王城城的月光是這樣好看?

“我大概還會是街頭的翩翩少年吧?”他的笑容溫暖得我的心都化掉了,“不知到時候,我欠你的酒錢,還能不能還清?”

我知道我犯了極大的錯。經(jīng)書裡說,引誘佛爺?shù)牧_剎女會永世不得超生,而我作爲(wèi)待嫁的妃子,現(xiàn)在也會不被世俗所容。

可是,你讓我怎麼去拋舍這世界唯一的光呢。有他的溫暖在,就算是墜入阿鼻地獄,身受十世輪迴之痛,也會快樂的。

我想他的那位上師桑傑嘉措是知道這件事的,因爲(wèi)第二天,他與我們一行人告別時,望向我的眼睛是如此嚴(yán)厲,簡直就像是在看十è不赦的罪人。

“不知公主可否聽我一言?”他雙手合十,語氣甚是沉靜,”愛執(zhí)若逆風(fēng)執(zhí)炬,必有燒手之患。”

我的臉頰飛上了紅暈,他是在當(dāng)衆(zhòng)指責(zé)我的è行嗎?風(fēng)無聲無息地從我們面前吹過,只有遠處的經(jīng)幡在一遍遍地念誦真言。

見此情景,侍女忙不迭地跑過去解繮繩,“向上師告辭。”

“公主請稍等。”這時,一個小僧人匆匆地跑出來,恭敬地遞給我一個鑲嵌著八寶的墨玉盒子。

打開,那竟然是一枚五彩的同心結(jié)子。我把它緊緊攥在手裡,突然覺得連頭頂?shù)慕?jīng)幡都有了溫度。

已經(jīng)是本月的第二十六天,我一天天地在此拖延歸期。父王派人飛馬送來的信件,我看都不看地丟進火裡。

彌勒殿中,酥油燈安靜地?fù)u曳著小火苗,我雙手合十,爲(wèi)吉祥天母奉上一炷香。

“公主殿下,王爺?shù)男诺搅恕!庇袃W人恭敬道。

“放那兒吧。”我頭也不擡地說道,手裡攥著的依舊是那枚同心結(jié)子。

那人卻一動未動。我有些不耐煩了:“叫你放那裡——”

眼前出現(xiàn)的是父王鐵青的臉。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如此虔誠,”他冷冷道,滿是嘲諷的語氣,“莫非你還真想著做明妃不成?”

明妃?我被他的話嚇得打了個寒顫。

“你別以爲(wèi)僧團能輕易饒了你。”他嘆了一口氣道,“要不是倉央嘉措,你早就被處死了!”

那一天,守夜的僧人沿著雪上的腳印,找到了阿媽家。無論震怒的僧團如何詢問,他卻終究不肯說出我的名字。

於是一場本可以找個替罪羊了事的風(fēng)月,演變成了慘重的詰責(zé)。——在大僧人看來,這是不肯服從認(rèn)錯的標(biāo)誌。於是整個僧團對他開展了聯(lián)合論罪。“迷失菩提”,還有比這更恰當(dāng)?shù)膯幔?

“我不嫁給大皇帝不行嗎?”我跪下來,幾乎要抱著他的腿求他了,“就讓我在這裡清淨(jìng)一世——”

“清淨(jìng)?”父王冷哼了一聲,眼神裡閃過無限感慨,“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鬥爭,倉央嘉措他自己,又有多少清淨(jìng)?——今天,你必須跟我走,趁著拉藏汗還沒發(fā)現(xiàn)你之前!”

拉藏汗?那個和碩部的蒙古王公?近年來他的勢力越發(fā)地強大起來,就連科爾沁都要對他忌憚三分。難道他現(xiàn)在又要去打神殿的主意?桑傑嘉措與他向來針鋒相對,如此之下,倉央嘉措又有幾分安危?

“所以,這就是你千方百計把我找來和親的緣由嗎?”我悲哀地看著他,心裡閃過一陣酸楚。是了,我和他,終究不過是這一場泉力遊戲裡的傀儡。人人只羨慕我們高高在上,可誰又知道我們的哀苦不幸遠甚於凡人?

天上依舊飄著碎雪,我的面龐藏在重重疊疊的珊瑚珠下,每一粒珠子都彷彿是爲(wèi)我哭泣的血淚。走出很遠後,我終究是忍不住回了頭。只一眼便讓我的心都停滯了——

他站在經(jīng)幡之下,香霧模糊了他的神情。唯有他親手升起的風(fēng)馬,豔麗如虹,一直延伸到我要經(jīng)過的所有道路。

是夜,我們停宿在青海湖畔。天氣很冷,我和侍女們圍坐在牛糞火邊,搖曳的火光溫暖明亮,月已中天,我卻依舊無法睡去。

難道我和他的命運,就是這樣重重疊疊地錯過嗎?手裡還拿著他寫的最後一首詩——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科爾沁早有一位公主做了大皇帝的貴妃,父親是有多不放心纔會再把我嫁到京城。站在父王的營帳前,茶卡鹽湖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天上地下皆是一片璀璨,一時間我竟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白沙般的鹽堆砌在岸邊,一層層如同雪花落滿王城街頭。

青鹽勝雪,纖手破新橙。相對坐調(diào)笙,直是少人行。那些平凡的曰子,現(xiàn)在卻是如此珍貴,他是我生命的鹽啊,沒有鹽,再好的飯菜也沒有味道。

“我們科爾沁不能捲入這場爭鬥。”是父王的聲音。

砰的一聲,是什麼人跪下了:“法王是神佛現(xiàn)世,您怎能束手不管?”

“可拉藏汗說的有理,”父王道,“不守戒律,迷失菩提。他既然是菩提轉(zhuǎn)世,老天自然有命運等著他,我們這些凡人又有什麼用?”

我正聽得出神,帳門猛地一掀,父王和隨從出來了。只剩那個身著僧衣的隨從還站在營帳裡發(fā)怔。

他們朝四周看了一眼,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今晚看守好營帳,”父王下令道,“尤其,不要讓公主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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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他出事了!父王前腳剛走,我就大步地邁入了營帳。

“怎麼了?”我緊緊盯著那個僧人,問道,“他怎麼了?”

——桑傑嘉措毒殺拉藏汗失敗,後者以此爲(wèi)契機,大肆進攻雪域。雖然有哲蚌寺的僧人保護著他,攻破也只是時間問題。

風(fēng)在耳側(cè)呼呼作響。我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麼快,只一會兒,天就亮了,茶卡鹽湖的白光映得我都睜不開眼睛了。懷裡的兵符冷得我一陣陣地發(fā)冷,連胳膊上都起了基皮疙瘩。

我不知道,那是因爲(wèi)畏懼,還是一種烈火焚身的快樂。

近了,近了。黃色的經(jīng)幡飄揚,更多的是士兵黑色的鎧甲冰冷。拉藏汗身騎高頭大馬,手持長劍,在他的千軍萬馬面前,是紅衣的僧人手持金剛杵。碎雪落滿了肩膀,而他們的眼中只有一絕死戰(zhàn)。

“科爾沁的女兒來了啊,”拉藏汗也斜了我一眼,語氣裡有沉沉的威脅,“我倒是奉勸你——”

“你圍攻法王,難道不怕報應(yīng)?”我拔出劍,那wū沉沉的金屬壓得我手腕都擡不起來。

該死,這東西怎麼這麼沉?

“是第一次刀吧。”他這話一出,連身後的士兵都開始鬨笑起來。是了,我身後只有幾十的親兵,面對他上萬人的大軍,我可謂是螳臂當(dāng)車,以卵擊石。

“他迷失菩提,失了本心。”拉藏汗冷冷道,“我殺他只是清淨(jìng)佛法!”

“讓他迷失本心的,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衝著他吼叫,“沒錯,你們沿著腳印都找不到的那個女人,就是我!如果你是因爲(wèi)這件事,那還是讓我替他受五刑之罪吧!”

此言一出,衆(zhòng)人譁然。無數(shù)的飛雪落在我的睫毛又飛速地融化,我甚至是在微笑了。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都放馬過來吧!

拉藏汗望著我,突然嘿嘿一笑:“還真是個人間絕色,跟他半點好處沒有,倒是我那裡,還缺一位側(cè)妃呢,,,”

手握緊了刀柄。我對著身後的親兵揚起了手。就算是以卵擊石,那又如何?死王既是必然的結(jié)jú,飛蛾撲火和茍延殘喘,也都不過是抄近路和大路的分別啊。

“我跟你們走。”身後吱呀一聲,門開了。依舊是他清秀的面容,與我記憶裡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於更多一份從容祥和,“只是到時候大皇帝要人,你們要怎麼辦呢?”

空氣中一陣靜默。衆(zhòng)所周知,大皇帝的軍隊就駐紮在西寧府,而此次聖旨無非是要qiú拉藏汗押解他進京問罪,卻萬萬沒有要人命的意思。士兵也都有些猶豫不決了,這些人多信仰佛教,讓他們?nèi)ナ秩幸晃环ㄍ酰蟾胚€是缺乏這樣的勇氣。

“快回去!”我大叫著拔出了尼泊爾的淬毒馬刀。父王說過,拔出刀就意味著沒有回頭路。可是,我要那麼多的退路做什麼呢?

“瑪吉阿瑪,”他對我展顏一笑,聲音是一貫的好聽,“你來。”

士兵爲(wèi)我讓開一條小路。我惶惑地下馬,手裡還拖著一把沉沉的馬來劍。瑪吉阿瑪?好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他隨手把那漆紅小門在身後關(guān)上。院子裡是這樣地靜,彷彿只隔著一道門,我們就將所有的戰(zhàn)亂喧囂放在了門外。

“快逃啊,”我只覺喉間一陣哽咽,眼淚奪眶而出,“我不要你死在這裡,,,”

他只是笑著搖頭,伸手將我擁入懷中,“這一世,能與你在途中相見,我還有什麼遺憾呢?”

如果我們只是浪蕩少年與賣酒少女,該有多好?也許我會跳著腳痛罵他的晚歸,他也只會嬉笑著在客堂裡躲避。然後我們會有很多的孩子,用蒼老的雙眸看他們長大。

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背後千軍萬馬,身前懸崖峭壁。

他從手上解下一枚綠松石戒指,我認(rèn)得那戒指,那是歷代法王舉行坐牀儀式後得到的第一件法器,也是他們身份的象徵。

“理塘相見即歸來,玉樹臨風(fēng)一少年。”他輕吻我的額頭,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古怪的話。正疑惑著,有溫?zé)岬囊后w侵染了我胸口雪白的絲巾。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嘴角沁出了更多的血。他虛弱地對我揚起手,那上面是馬來劍的傷痕,有黑色的血從裡面不斷涌出來。

“活下去。”他把頭安放在我的肩膀,就像每次分別之時所做的那樣,“下一世,我會在街頭,,,”

“別丟下我!”我哭泣著把更多的淚水灑滿他的面龐,這馬來劍淬的是孔雀膽,只要一點點就足以致命。他還在笑,用盡最後的力氣擁抱住我。

我怔怔地看著懷中的笑容如雲(yún)如霧,一點點消散不見。是了,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難道我要他死在拉藏汗的手下,承受無邊無際的刀劍之苦嗎?

撿起他掉落的紫檀佛珠,我推開了門,用盡平生所有的力氣,大聲宣告:

“法王圓寂。”

又下雪了。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過臉頰,我的眼眶裡空蕩蕩的,只是隱約的一陣澀痛。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流淚了。

拉藏汗的臉上閃過一絲稍瞬即逝的喜色,而後迅速地風(fēng)乾爲(wèi)悲痛。

“不知法王可否留下遺言,”他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在何處轉(zhuǎn)世?”

“那恐怕得等大皇帝的裁決。”想到他此時已在理塘白鶴的簇?fù)硐罗D(zhuǎn)世,我嘴角泛起了微笑,“這可由不得你做主了。”

“這就是你千里迢迢,來告訴朕的故事?”暢春園裡,皇帝望著風(fēng)中搖曳的柳葉,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法王曾有遺言將在理塘轉(zhuǎn)世。”科爾沁公主深深叩首,“還請妾梳洗打扮,以瞻聖容。”

李公公端來了銅盆。髒污的髮辮垂下來,再擡頭的時候,出現(xiàn)在衆(zhòng)人面前的,是一位絕世容貌的美女。

這讓一路護送她的西寧府將軍也是大吃一驚。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她時,要不是她手上有科爾沁的兵符,沒有人想到這個滿臉煤灰的廚釀是科爾沁的公主。

手心向上,科爾沁公主的手裡是一枚綠松石的金戒指,戒身刻有宗喀巴大師親自篆刻的六字真言。

“理塘相見即歸來,玉樹臨風(fēng)一少年。”她站起來,將這信物高高舉過頭頂,向衆(zhòng)人宣告道。露出來的手臂上是數(shù)不清的傷痕。可以想見,拉藏汗?fàn)?wèi)了獲得這關(guān)鍵的轉(zhuǎn)世證言,少不了對她的逼供。

“那麼你,博爾濟吉特氏。”君王開口,道出的卻是與她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你又如何自處?”

回到蒙古,那裡將不會有她的位置。拉藏汗的勢力依舊強大,準(zhǔn)格爾王公亦是虎視眈眈。作爲(wèi)法王生前最後覲見之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會有左右政局的力量。

“妾身不潔,無法侍奉皇帝。”科爾沁公主淡淡道,“妾之劍亦傷害法王性命,還請皇帝賜妾一死,以得佛祖寬宥。”

蹉跎了這麼久,一切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她嘴角帶笑,突然覺得這一生都沒有什麼遺憾。那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將重生於青海湖畔,重新做他的雪域之王。

只是,這一世,不要那麼辛苦了。

“科爾沁公主博爾濟吉特氏,溫慧秉心,柔嘉表度。”衆(zhòng)人驚愕的眼神裡,君王做出了最後的論斷,“冊封爲(wèi)和嬪,於同曰行冊封禮。”

就這樣,我成了和嬪,在接下來的雍正朝我成了和太妃,乾隆朝則成了和太貴妃。不知不覺裡,一代代的宮人來去飄零如四季變更,我也就成了古董一樣的存在。

大皇帝在冊封我的三年後就去世了。他從未踏足我的寢宮,只是偶然地頒下賞賜,提點宮裡還有我這一號人。這是另一種禁錮和懲罰,讓我此生再也看不到神殿和連綿草原,永遠仰起頭只有四角的天空。

那又如何呢?當(dāng)我點起沉香,聽著僧人的誦唱,我能感覺到他沉沉如落曰的目光一直在我身後,從未離開。

乾隆三年,七世法王前來覲見。這個清秀的少年溫和有禮,從容有度。他站在雍和宮前,在一片香霧中手持金剛杵,爲(wèi)囯運社稷祈福。

只一眼,我便知道他不是他。可那又如何呢?就在雍正朝,皇帝派出了大軍一舉平定西寧及察哈爾等地,從此,雪域享有了永遠的太平喜樂。

如果他泉下有知,也會開心的吧。

這一年的夏天十分炎熱。皇帝爲(wèi)體恤衆(zhòng)多宮人,特頒下聖旨,自皇貴妃以下都可去五臺山祈福。

依舊是處處經(jīng)幡飄動,香風(fēng)習(xí)習(xí)。如此熟悉的場景,讓我不知不覺裡迷了路。厚重的宮服壓的我?guī)缀醮贿^氣來,畢竟我也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啊。

“小蘋?”我呼喚著婢女的名字,這丫頭還真是頑皮,一轉(zhuǎn)眼就沒影了。實在走不動了,我扶著柱子慢慢地坐下來,卻看到在遠處的綠樹成蔭處,有一座小小的佛殿。

有什麼藏在那裡,呼喚著我去推開門一探究竟。

他就端坐在那裡,低眉垂目在一片香霧彌散裡。如果我還有遲疑,那麼他左手背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徹底打亂了我所有的心神。

“倉央嘉措。”我呼喚他的名字。他老了,眉間的清秀已然不再,密如千山萬壑的皺紋佈滿了他的每一寸肌膚。他對著我和煦地笑,眼神裡除了空明也只是空明瞭。

“這是覺明大師。”旁邊的小沙彌急急解釋道。是怕我揭破他的秘密嗎?我淡然一笑,我們早已爲(wèi)一體,他對於我,還有什麼秘密?

我們只是這樣相對默然。六十年的歲月彈指一瞬,這期間連皇帝都更替了那麼多,他是否還記得我?我在他眼裡,大概也只是個醜老婆子了吧?

你還好嗎?我聽到他在我心底問。

深宮二十年。我無聲地回答。哲蚌寺一別,原來你也被這樣地jìn錮嗎?

從青海湖後,我走遍了雪域高原的每個地方,當(dāng)然,還有理塘。他回答,如此太平盛世,我心已經(jīng)沒有遺憾。

“娘娘!”門被突然地推開,見到我,小蘋大大鬆了一口氣,“哎呀您怎麼跑到這裡了?急死奴婢了——”

娘娘?我不由得悽然一笑,是了,我這一生都沒有由得自己,那些浮華給我富足,也給了我永生的禁錮。

“還請和太貴妃保重。”他和緩地對我說道,眼中的光早已不屬於這塵世。現(xiàn)在的他是一尊只有悲憫的佛。

心裡忍不住一酸,我們那麼多的回憶,他都忘了嗎?如此,我又爲(wèi)何要拼死與他相隨,他又何必爲(wèi)我拋舍輪迴?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如果你都不曾銘記?我以爲(wèi)早就乾涸的眼睛,突然就流下了一行淚。

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小蘋並沒有說出我的封號,他是怎麼知道我現(xiàn)在是和太貴妃的?這明明只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你少騙人了!”這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位份,我只是多少年前那個當(dāng)爐賣酒的少女,“宕桑旺波,你從來,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我!”

如果不是密密地關(guān)注我,他怎麼可能在五臺山還知道宮中之事?

他突然笑了,墨玉一樣的眼睛望著我,如此溫潤如秋水,“老來多健忘。”

當(dāng)夜覺明大師圓寂的消息傳入了宮中,皇帝自然又是大加慰藉,並要求宮中多做七天七夜的法事。

“姐姐,這覺明大師是個什麼人物?”安太妃手裡惦著瓜子,眼中閃過一絲好奇,“聽說,你在後山見到過?”

“以訛傳訛罷了。”和太貴妃自然知道她是什麼心思,就算是住進了壽康宮,這太妃裡的爭鬥也是少不了的。她只是默默地數(shù)著一串紫檀佛珠,點的珠子啪啪作響。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是夢嗎?”葉景明茫然地坐在牀榻上,窗外繁星滿天如沸水。如果是夢,可她的一顰一笑爲(wèi)何又如此真實?想必她現(xiàn)在定是恨毒了自己,那麼就讓她這樣地恨下去吧,恨,也比忘記要好。

她的溫暖面龐,是他坐在漫天神佛前,唯一的理由。長夜的神殿是那麼冷,他搖動了所有的經(jīng)筒,內(nèi)心想的只是她的平安喜樂。

後來,他走過了泛著白霜的茶卡鹽湖,他走過了白鶴飛過的理塘,他走過了千山萬水,他想他大概得了妙法真言,卻終究在見到她的一刻分崩離析。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在萬千蓮花盛開的極樂,我想的也只有你啊。

畢竟,他找了她,那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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