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若只是孩提
李惟儉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紗布,笑著說道:“被人開了瓢啊。”
“啊?誰啊?好大的膽子!”
大將軍瞥見李惟儉,拖著根漆黑的尾巴過來蹭了蹭李惟儉的褲腳,卻被李惟儉一腳推開。
“還能是誰?自然是銜玉而生的那位了。”
嚴奉楨拱火道:“這能忍得了?換了是我,一準兒打回來。”
李惟儉笑笑沒言語,他便是再如何有能為,這會子也不過是個秀才,身上多了幾十萬銀錢。行事哪兒能隨心所欲?
嚴奉楨瞧著跑去墻角的大將軍,說道:“你這貓兒是拖槍掛印啊,怎能用腳踢?”
“它昨兒方才逮了耗子。”
嚴奉楨不解:“那又如何?”
李惟儉悠悠道:“景文兄莫非是忘了十年前的大疫?”
嚴奉楨眨眨眼,扭頭朝里就跑:“快打水來,我要凈手!”
李惟儉頓時樂不可支,待嚴奉楨好一通擦洗,紅玉奉上香茗,二人這才在廳堂里分賓主落座。
李惟儉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說罷,尋我有事兒?”
“哎,知我者復生也!”嚴奉楨拱了拱手說道:“還是那膛線床子的事兒,如今銃管拉三根壞一根,內(nèi)府叫苦不迭,說拋費實在太高,求著我改進膛線床子。我閉門思忖了幾日,實在是一無所得,這不,就來求助復生了。”
頓了頓,見李惟儉無動于衷,嚴奉楨便道:“好歹這新式火銃也有復生一份兒,怎地瞧著這般不上心?”
李惟儉樂呵呵道:“景文兄覺著我該上心?前腳我可是剛折騰出個水務公司來,就這還遭人嫉恨呢,此時合該韜光養(yǎng)晦,實在不宜再出風頭啊。”
“這,那要不——”話說半截,嚴奉楨說不下去了。他好歹要些臉面,總不能將李惟儉的功勞徹底據(jù)為己有。
李惟儉就笑道:“景文兄莫急,如今各式機床,驅(qū)動起來或用人力,或用畜力,這轉(zhuǎn)速不勻,鉆得的銃管自然薄厚不一。依我說,景文兄不妨等等,待有了新的動力再做計較也不遲。”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啊?”嚴奉楨爵位早早兒就到了手,如今這般上心,純粹是出于喜愛。他忽而面上現(xiàn)出明悟之色,看著李惟儉道:“復生說的是,你那蒸汽機?”
“嗯,就看陳主事手藝如何了。”
算算再有十幾日就是兩月之期,也不知陳主事將那蒸汽機造的如何了。
嚴奉楨先是頷首,隨即蹙眉道:“可是圣人催著開春便要交付一萬支新式火銃……”
李惟儉納罕道:“那內(nèi)府的差遣又與景文兄何干?”
嚴奉楨頓時說不出話來。便在此時,外間來了個管事兒的,叫了門,隨即傳了話兒來,說外間有人請見。
李惟儉極為疑惑,當即出來問過那管事兒的,這才得知敢情是那傅試要見自己。
李惟儉頓時哭笑不得,這傅試想來是病急亂投醫(yī)啊,不管有用沒用都要求上門。他與傅試不過一面之緣,且深知此人乃是趨炎附勢之徒,如此,哪里還會幫手?
因是便與那管事兒的說,他這會子正在待客,不便再見旁人。管事兒的領(lǐng)命,笑著說道:“這傅試得罪了兩位老爺,儉四爺還是莫要見的好。小的也是耐不過央求,這才傳個話兒。如此,小的這就去打發(fā)了。”
李惟儉回轉(zhuǎn)正房里,嚴奉楨正不耐地品著茶水,見其回返便問道:“誰啊?”
“不相干的……景文兄可記得傅試?”
“哈?”嚴奉楨頓時樂了,說道:“他這名字好,附勢附到你這兒來了?”
李惟儉撩開衣袍落座道:“想來也尋過景文兄?”
“是啊,頭半個月見天堵我家門口兒,實在是煩不勝煩。這幾日不來了,沒成想又來尋了復生。這人啊,呵——”嚴奉楨嗤笑一聲,對那傅試自是極為不屑。
二人又言談半晌,嚴奉楨忽而囁嚅道:“這幾日若是得空兒,咱們也去前后海轉(zhuǎn)轉(zhuǎn)?”
去游山玩水?這似乎不是嚴奉楨心情啊,按道理來說若是得空,這位二公子寧可泡在書房里畫些機械圖紙之類的,怎么突然起了游山玩水的心思?
他沉吟著看將過去,那嚴奉楨便面上一紅,說道:“樂嫣說在家中實在無趣,央著我出去游逛好些回了。”
敢情是受不得枕邊風啊,李惟儉便笑道:“也好,這幾日暑氣漸濃,正好去水邊避避暑。那便定下后日?”
“好。”
二人商議停當,嚴奉楨又略略盤桓了一陣,這才告辭而去。
嚴奉楨一走,李惟儉便招呼了吳海平,去馬廄與那管事兒的商議好,定下兩輛馬車來,留待后日出行之用。吳海平出手闊綽,舍了二兩銀錢,上下都陪著笑臉沒口子的應承,說后日一準兒準備停當,這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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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過天來,一早兒薛姨媽與王夫人姊妹倆一道兒用了早飯,約莫臨近午時這才從王夫人院行將出來,方才轉(zhuǎn)上夾道,不想迎頭便撞上了不知從哪兒歸來的大太太邢夫人。
因著時日尚短以及王夫人之故,二人雖不曾交惡,卻也不過是點頭之交。當下薛姨媽與邢夫人招呼一聲,閑話幾句便要抽身而去。
怎料這邢夫人不知哪兒來的興致,拉著薛姨媽好一通言說,直聽得薛姨媽心中古怪,邢夫人這才告辭而去。
回返梨香院,寶釵正打著絡(luò)子,起身迎了,薛姨媽隨即讓其安坐。薛姨媽也落座了笑著說道:“我的兒,伱猜方才我遇見了誰?”
“誰?”
“大太太。不知怎地,拉著我說了好一會子話兒。”
寶釵手上一頓,抬眼問道:“大太太都說什么了?”
薛姨媽就道:“還能說什么?不過是拿著寶玉說嘴。說寶玉這般胡鬧,將來怕是不成器呢。還說既然寶玉不耐煩讀那四書五經(jīng),不若早早兒的去試試實學。萬一有所得,說不得就是第二個儉哥兒呢。”
寶釵心下一動,說道:“這倒是正經(jīng)的。”她一邊兒打絡(luò)子一邊兒思忖著說道:“如今陳首輔統(tǒng)領(lǐng)內(nèi)閣,圣人尤為重視實學,那實學士子又鳳毛麟角的,寶兄弟若是用心學了,說不得來日還真有個前程!”
薛姨媽眨眨眼:“這般說來,那大太太說的是好話兒?”
寶釵就道:“話是好話,這內(nèi)里的心思卻不見得。” 薛姨媽略略蹙眉,半晌才想明了內(nèi)中情由,說道:“她既存著壞心思,那便權(quán)當不曾聽過。”
寶釵卻道:“不管她如何做想,意思總是好的,媽媽得空兒也在姨媽面前提上一嘴。”
薛姨媽思忖了下,隨即默不作聲幫著寶釵打絡(luò)子。過得半晌,同喜、同貴提了午點食盒回來,母女二人用罷了,薛姨媽自去里間休憩,寶釵卻自梨香院出來,一路朝著榮慶堂尋去。
薛家為著小選打點了不少銀錢,偏生那管事兒的太監(jiān)卻始終不肯給個準話兒,因是母女二人私下里商議著,須得兩手準備。
小選成了自然好,抬了身份,將來除去寶玉,興許還能被旁的勛貴子弟相中;小選若是不成,以薛家如今的白身,除卻寶玉再無旁的人選。
因是這一陣子得了空兒寶釵便去尋寶玉耍頑,寶釵心下自是知曉,寶玉待黛玉與旁人不同。到底是打小一處長起來的,情意比照旁人來得深厚。是以若想嫁進榮國府,那黛玉便是寶釵的頭等大敵!
這些時日寶釵一邊兒與寶玉耍頑著,一邊兒思忖著應對之法。偏生那日儉四哥傷了,瞧著黛玉那一頷首,二人好似有些默契?
這若是黛玉心思轉(zhuǎn)到儉四哥身上,那她豈不就少了頭等大敵?
思忖間進得賈母院兒,問過鴛鴦,鴛鴦就道,寶玉拖延了幾日,今兒到底與秦鐘一道兒去了私學;黛玉頭午陪著老太太說了半晌話,刻下去到后樓看書去了。
寶釵謝過鴛鴦,轉(zhuǎn)過正房,越過花廳,轉(zhuǎn)眼到得后樓下,遙遙聽得琴弦撥弄,便見二樓窗后,黛玉正俯身撥弄,那琴聲依稀透出絲絲縷縷的愁緒。
寶釵到得門前,紫鵑迎了,說過兩句話便引著寶釵上樓。
“姑娘,寶姑娘來尋你頑啦。”
琴聲停歇,寶釵上得樓上,便見黛玉已然納罕著迎了過來。
“今兒怎么想起來尋我頑了?”
寶釵笑著嗔道:“還說呢,頭晌立了好半晌規(guī)矩,嬤嬤見我辛苦,便發(fā)了善心,準我下晌松快松快。林妹妹方才是在撫琴?”
黛玉讓寶釵落座,自己也坐下道:“看了會子閑書,便換了心情打發(fā)時辰。”
“林妹妹真是雅致,我可比不得呢。”
黛玉只笑笑沒言語,許是在她心里,寶釵本就比不得她雅致。
說過一會子閑話,寶釵忽而道:“是了,林妹妹這些時日可曾去瞧過儉四哥?”
黛玉道:“中間瞧過一次,瞧著眼看大好了,這二、三日便沒去。”
寶釵笑道:“那正好隨我一道兒去瞧瞧。林妹妹也知,我素日里不得空,想去探望儉四哥,可我一個人又不太好,這才來扯上林妹妹呢。”
黛玉心中納罕,想著寶釵自己去儉四哥的院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地這會子顧慮起來了?
她這般想著,口中卻嗔道:“敢情找我頑是假,拉我作陪是真。”
寶釵探手輕輕推搡兩下,求告道:“林妹妹就應了我這一遭吧。”
黛玉被纏磨得沒法子,左右這會子也是無意趣,又想著前兩日儉四哥說過,待她下回再來會作一首詩,她便道:“好好,莫搖了,我依著你就是了。”
兩女頑笑一陣,黛玉拾掇齊整,這才隨著寶釵一路朝李惟儉的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過得一盞茶光景,雪雁去叫門,二人進得院兒中,便見李惟儉自正房里迎了出來。
他笑吟吟拱手道:“林妹妹、薛妹妹怎地來了?快進來吧,這會子日頭正毒。”
三人一邊往里走,寶釵一邊說道:“這些時日一直不得空,今兒總算得了空,就想著來瞧瞧儉四哥,也不知儉四哥的傷大好了沒。”
李惟儉行走間轉(zhuǎn)動腦袋,探手指了指:“一早就痊愈了,瞧?不仔細瞧連疤都瞧不出來。”
黛玉瞥見其耳朵上那一抹紅印,心中頓時一揪。錯非李惟儉當日用身軀將那花瓶子擋下,只怕這會子自己就要破相了。
她心中感念,口中卻不會言說,只用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脈脈地看向李惟儉。
對上那一雙眸子,李惟儉眼神略略停頓,這才引著二人入得內(nèi)中。
分賓主落座,三人說過一會子閑話,寶釵正琢磨著脫身之法,忽而瞥見大將軍自門外慢慢悠悠行了進來。
寶釵面上頓時露出喜色:“呀!好俊的貓兒!”
說話間起身追了過去,將滿臉莫名的大將軍抱在懷中。好一番稀罕,寶釵才道:“我自小便想著養(yǎng)個貓兒、狗兒的,奈何媽媽只是不許。儉四哥、林妹妹,你們先聊著,我可得好生逗弄一番。”
黛玉心下納罕,寶釵喜愛貓兒、狗兒?寶玉就養(yǎng)了一條哈巴狗,怎地不見寶釵稀罕?
黛玉心中只是存疑,李惟儉卻心下了然。略略思忖,寶姐姐竟存了幫自己與黛玉牽線搭橋的心思?呵,這倒是有趣了。
寶釵抱了貓兒去到一旁耍頑,桌案旁便只剩下了李惟儉與黛玉。問過了黛玉這幾日日常起居,李惟儉正要說旁的,黛玉就道:“儉四哥上次說過的詩可作了?”
“林妹妹稍待。”
李惟儉起身進到書房里,須臾回返,手中多了一張紙箋。他笑著遞將過去,道:“涂鴉之作,林妹妹別見笑。”
“儉四哥過謙了。”
黛玉展開紙箋,便見其上少見地用了草書,其上寫著一闕詞:
紫藤化開軒窗瀑,山墻斜陽暮。
心事落成灰,羅裙亭廊踱,峨眉輕蹙。
風掩面,微閉目,思緒騰云霧。
人生若只是孩提,何事春風百花妒。
待看得最后一句,黛玉心弦顫動,忽而酸澀起來。
‘人生若只是孩提,何事春風百花妒。’,是啊,若一直是孩提時,又哪里會這般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