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攀附
賈赦放下茶盞,半邊兒臉蹙著眉頭,半邊兒臉木然著,瞧著分外怪異,開口說道:“賢侄此言差矣,今兒能用花瓶子砸賢侄,說不得來日便能砸了自家長輩。這般發起性子來不管不顧的可不成,須得好生教養了。”
“如之奈何?”李惟儉隨口說了一句。
那賈赦身形前傾,湊過來說道:“賢侄新來不過三、四月,這過去的事兒自是不知。我那弟媳早在寶玉前可不是這般,弟媳看顧珠哥兒極嚴,這才十幾歲就中了秀才。
可惜后頭忙著送大姑娘入宮,短了看顧,你那堂姐又是個綿軟的性子,什么都聽爺們兒的,這才讓珠哥兒早早夭亡了。
這且不提,賢侄但想,那王氏能教導出個珠哥兒來,寶玉瞧著比珠哥兒還伶俐,若真心教導,又怎會不成器?”
李惟儉蹙眉,裝作真心著想的模樣頷首道:“許是因著姐夫少時讀書傷了身子之故,太太這才對寶玉疏于管教?只是這般話咱們卻不好開口啊。”
“是啊,我就想著,我這一輩尚且還有我跟二弟支撐著門楣,到得下一代,璉兒不成器,寶玉又是這般瘋癲性子,只怕守不住家業啊。不如回頭兒一并與老太太分說一番,總要勸寶玉上進些才是。”
李惟儉搭眼瞥了賈赦一眼,笑著說道:“世叔莫忘了,寶玉可是最煩那些經義文章啊。有道是強按牛頭不喝水,此事還需因勢利導才是。”
“哦?賢侄可有了主意?”
“昨兒我就跟老太太說了一遭,寶兄弟既不喜經義,不如試試這實學。萬一學有所成,不敢說光耀門楣,這守住家業總是沒問題的。不過世叔也知,寶兄弟這性子……只怕散漫慣了,還須得有人在一旁看顧著。”
“嗯,”賈赦半邊兒臉露出笑容:“賢侄說的是金玉良言啊。那咱們——”
“誒?世叔,先前那一遭,許是太太心中厭嫌了我,這事兒我可不好開口啊。”
“這——”賈赦思忖一番,忽而合掌笑道:“有了,那薛家的與王氏是親姊妹,由她遞話兒想來王氏定會聽得進去。”
二人相視一笑,頓時好的好似親叔侄一般,至于那欠下的八千兩銀錢卻是誰都沒提。
這倆人話里話外都是勸說王夫人拿出心思來好生管束寶玉,便是邢夫人不能掌家,那掌家的事兒多半都落在了王熙鳳身上。他大老爺賈赦論理可是王熙鳳的公爹,有孝道在,到時還不是能隨意拿捏?
如何說動薛姨媽,這卻要從兩頭兒著手了。邢夫人自可與薛姨媽遞小話兒,李惟儉則琢磨著回頭兒跟寶姐姐說說,想來以寶姐姐那青云之志,定會動了心思。
至于寶玉愛不愛學,又能不能學進去……誰管?說句不好聽的,四書五經讀不下去,實學也讀不下去,連人情世故都不懂,那寶玉不就是廢物嗎?
這般廢物再是銜玉而生又如何?一無功名,二無仕途的,不過是一米蟲,賈母再如何偏心,也不會動了讓寶玉襲爵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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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遙遙便見兩個婆子簇著個女子娉婷而來,寶玉不禁起身抻著脖子張望。因著傅秋芳與三春、黛玉、寶釵算作同輩姑娘家,是以賈母便將一眾姑娘尋了過來。
過得須臾,女子邁過門檻,但見其一襲月白襦裙,頭面素雅,瓜子臉、水杏眼,清麗文秀,果然應得上‘瓊閨秀玉’!
寶玉見獵心喜,忙不迭的與賈母說了幾句話兒,卻渾然不覺他這般情形正落在黛玉眼中。
黛玉略略蹙眉,心下透著不喜。她品性孤高,又自卑自憐。黛玉心中不在乎錦衣玉食,只在乎那獨一無二的心意。每每與寶玉拌嘴,大多都在試探著‘他的好兒是只對我一個人的,還是旁的姑娘也有’。
試探至今不得其果,可落在眼中,寶玉卻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的性兒。這會子她心中便想著,或許他心中自己也與那些顏色出眾的姑娘一般無二吧?
不提黛玉黯然神傷,那傅秋芳進得內中,規規矩矩朝著賈母行禮,她身量勻稱,面容清麗,雖衣著簡樸,卻因著身上的書卷氣從內到外透著一股子蕙質蘭心。
賈母心中原本不喜,刻下見了倒是來了幾分興致,連忙笑著招呼傅秋芳落座。
傅秋芳不敢怠慢,待與其余人等見過了禮,這才施施然落座。自她進來,寶玉便一直不曾挪開目光,傅秋芳虛瞄了一眼,心下就有些不喜。
她被兄嫂養在深閨,等閑見不得外男,何曾被男子這般打量過。雖說這位銜玉而生的公子年歲不大,可瞧著也道了知人事兒的年紀,哪有這般一直盯著人看的?
奈何形勢迫人,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頭。如今哥哥傅試丟官罷職,須得求著賈家,因是她心中雖不喜,卻也不曾流露出來。
寶玉笑嘻嘻道:“早聽聞傅姐姐不俗,今兒一見果然如此。姐姐可曾及笄了?可字了人?”
傅秋芳便道:“我如今雙十年華,還不曾字人。”
榮慶堂內幾個姑娘面面相覷,雙十年華還不曾許人家,可算是老姑娘了。偏生那寶玉合掌贊道:“好好好,不曾字人就好。我早就說過,這再好的女孩兒嫁了人,早晚也成了沒光彩的死珠子。”
傅秋芳心中又是極為不喜。這話兒什么意思?莫非盼著自己孤獨終老不成?
她實在不想與寶玉糾纏,略略頷首便岔過話頭兒,只說早先哥哥傅試得了榮國府照拂,此番登門是來瞧老太君。
賈母與其說了一會子寒暄的話兒,那傅秋芳也不多座,約莫只過了一盞茶便起身告辭。
許是貪圖新鮮,臨別之時寶玉還囑咐傅秋芳得閑兒多來登門,又一路將其送到內儀門前,依舊戀戀不舍的不肯收回目光。
襲人等催了一番,寶玉卻只虛應著,依舊站在那兒發怔。襲人便心下嘆息,心道這寶二爺又犯了癡呆,只怕須得過上好一會子才能好。
傅秋芳出得內儀門來,身旁兩個婆子就說嘴。
其中一人道:“姑娘,我瞧著那寶二爺不是個守禮的,姑娘一進來就盯著姑娘瞧,眼珠子都拔不出來了。”
另一個也道:“老爺還說過,寶二爺素日里常常癡呆,逮了鳥兒便于鳥兒說話,瞧見花草也能與花草嘟嘟囔囔的,這般性子,加之年歲跟姑娘相差太多,只怕不是良配。”
傅秋芳只沉聲道:“莫說了,我這等出身,哪里配得上人家?”
她本就聰慧,雖不曾得過只言片語,卻早已明晰傅試的心思。許給寶玉是假,給賈政做妾才是真。奈何傅試如今丟了官職,她便是做妾,來日也做不得那繼夫人。
到得門前,正要出角門,忽而便聽得門子招呼‘儉四爺’。聽聞是男子,傅秋芳連忙與兩個婆子避在一旁。 她垂著螓首偷眼一瞥,便見自角門處行進來個身量與之仿佛的少年。那少年頭纏繃帶好似受了傷,白凈凈的容長臉,生得極為俊秀,一雙眸子極為有神,緩步而行,由內而外透著一股子從容。
少年略略瞥過來,與其對視一眼,傅秋芳連忙收回了目光,少年隨即腳步一頓,朝著馬廄方向避開。
傅秋芳見此,遙遙沖著少年屈身一福,那少年笑著略略拱手,隨即傅秋芳與兩個婆子出了榮國府。
待進得馬車里,卻見哥哥傅試不知何時來了。
其面上頗為急切,問道:“如何了?”
傅秋芳就道:“說了些客套話,坐了一盞茶光景就出來了。”
“怎么不多坐會子?”問過一嘴,傅試便知心下急切了,連忙改口道:“初次見面,說些客套話也就是了。無妨,待過幾日你再登門,我此番能否官復原職,就指望著妹妹了。”
傅秋芳悶聲不吭,心下哀嘆。奈何父母早亡,如今一切事由全憑長兄做主,她吃用都靠著哥哥,這拒絕的話又如何說得出口來?
兩個婆子這會子也擠進來,其中一人便道:“方才那位是哪個四爺?我就知府中有個璉二爺,不知何時又多了位四爺。”
方才傅試一直隔著窗子朝外觀量,自是瞧見李惟儉自黑油門出來入了角門。他隱約覺著李惟儉面善,卻忘了在哪兒見過。刻下聽那婆子說嘴,心下便是一動。
“四爺?什么四爺?”
“好似是什么儉四爺。”
傅試頓時來了精神,說道:“儉四爺?李惟儉啊,這位可了不得。”
婆子撇嘴道:“瞧著頂多十五、六年歲,哪兒就了不得了?莫非是哪家宗室子弟不成?”
傅試卻道:“你知道什么?此人與榮國府沾親,乃是賈珠的妻弟,此番來京師是為了應試實學秋闈的。”
婆子愈發不屑道:“說來說去不過是個秀才,能有多大能為?”
“呵,如今咱們吃的水便是他擺弄出來的,那水務公司幾千萬兩銀錢的營生,也是他擺弄出來的,此人非但得了忠勇王青眼,更是拜了少司寇嚴希堯為師,且這一切不過是三、兩月中折騰出來的,伱說他多大能為?”
婆子駭了一跳,道:“瞎!原來是李財神!怪我老婆子有眼不識泰山。老爺,聽說李財神單單憑著這水務公司……就賺了幾百萬銀錢?”
傅試撫須道:“銀錢不過是附帶的,最要緊的是此人得了上頭青眼,只待來日過了秋闈,定當順風順水、直上青云啊。”
傅秋芳面沉如水,心下卻起波瀾。暗忖,原來竟是此人!無怪雙目這般有神采。
兩個婆子贊嘆連連,先前那婆子便道:“老爺,不知這位李財神多大年歲了?可曾定下婚事了?”
“婚事倒是沒聽說,不過那李惟儉如今不過十三、四年紀……嘖嘖,了不得啊。”
傅試贊嘆連連,那婆子卻道:“可惜了,我瞧著倒是與小姐是良配。”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傅試撫須的手頓住,捏著兩根胡須暗自思忖。對啊!任誰都能瞧出來,那李惟儉轉眼就要平步青云,此時勾兌一番,若將起與妹妹的婚事定下,以李惟儉跟忠勇王、嚴希堯的關系,自己官復原職豈非輕而易舉?
越想越覺得大有可為,精神振奮之下,傅試忽而用力,頓時扯下了兩根鼠須,疼得其倒吸了一口涼氣。
兩個婆子并傅秋芳看將過來,此時馬車已朝著原路回返,傅試當即喝道:“且停下,我要下車!”
傅秋芳納罕道:“哥哥又去作甚?”
馬車停下,傅試迫不及待掀開簾子往下就跳,只丟下一句‘我去求見李財神’,隨即甩開大步朝著榮國府而去。
車內三人面面相覷,傅試這般趨炎附勢,自是引得幾人心中齒冷。這話不好明說,一旁的婆子就笑著道:“姑娘,老婆子先向你道喜了。若此事成了,可真真兒是佳人才子、鸞鳳和鳴。”
傅秋芳便道:“少說有的沒的,哥哥許是有旁的急事也說不定。”
話兒時這般說,可此時傅試哪里還有旁的急事?因是兩個婆子面上都堆著笑,傅秋芳心下也略略動容。
只一面之緣,那李惟儉瞧著倒是比寶玉妥帖些呢。
不提傅秋芳心下如何思忖,卻說方才李惟儉正與大老爺賈赦相談甚歡,外人瞧了還以為是親叔侄一般。正待此時,卻有下人來報,說李惟儉來了客人,這會子正在東北上小院兒等著呢。
李惟儉這才辭別大老爺賈赦,起身出得黑油門,便見到了過來報信的紅玉。
問過才知,原是嚴奉楨不請自來,這會子正在院兒中等候呢。
李惟儉領著紅玉本要自夾道回返自家,紅玉卻說那側門壞了一扇門,如今正在整飭,二人便只得自角門入內。偶遇了出來的傅秋芳,這才一路過穿堂、夾道回了自家小院兒。
院兒中,嚴奉楨正逗弄著大將軍,瞥見李惟儉,推了推眼鏡‘嘖’的一聲道:“復生如今架子愈發的大了,往常都是三、五日便來尋我一趟,如今卻要我來尋你。咦?頭上這是怎地了?”
傅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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