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聞言心下暗驚不已,尚在江南時便疑心襲人品性,如今聽了艾官等的話,哪里還不明白,只怕以前私下頑話多半都是襲人告知王夫人的。
不過寶玉這會子到底長大了兩歲,比照過往有了些深沉,因是便扯了艾官等說道:“莫吵嚷,免得外頭聽見。”
此時眼見襲人不吭聲,艾官等也沒了撒氣的心思,便扯著寶玉哀求道:“寶二爺,快為我們申申冤,求求二奶奶放我們仍回園子里吧。我們這一出去到那苦楚的去處,遭人欺辱,日日想念園子,以淚洗面,都是這蹄子不知惶愧,犯舌亂吠,害的我們離了這園子。如今想再進來也不能夠了。”
說話間艾官等哭泣不止,連帶寶玉也紅了眼圈兒。他雖不曾與小戲子等有多少接觸,卻念及從前的碧痕,心下哀憐不已,情知這一出去只怕前程難測。偏生如今王夫人卸了掌家的差事,家中都是鳳姐兒做主。
若是過往也就罷了,因著老太太寵愛,鳳姐兒自是對其高看一眼。可自打老太太轉了性子,那鳳姐兒便愈發對其冷淡了下來。
寶玉便紅著眼圈道:“鳳姐姐拿了主意,早已稟報了老祖宗,只怕此事再難改易。這幾日還有要打發的人,有什么話咱別大聲嚷嚷,若被鳳姐姐瞥見就壞了。”
葵官此時冷笑道:“寶二爺既管不得,往后也不用為我們擔憂,我只問一句,怎么錯兒都是我們的,偏襲人半點錯兒都沒有?”
襲人這會子也忍不了啦,罵道:“我忍了大半日,寶二爺剛回來你們就狐媚魘道起來!你們當初不自檢,在園子里糾聚,放肆散誕,惹得天憤人怨,且姑置不究。如今倒拉云扒瞎、造污尋趁起我來了,說我是太太的耳報神,又說我尋了二奶奶告密,半點實證也無,就這般紅口白牙的攀誣?”
艾官就道:“誰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貼心人,每月多二兩銀子,不是你是誰?別打量人人不知道呢,我只不服一件,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狐媚魘道,你和寶二爺的那點子偷偷摸摸的事又該當何論?”
襲人冷笑道:“平日里一個個裝可憐見的,今兒怎么成了毒頭棗兒瓜?只管渾說,也不怕牽頭皮!”
寶玉在一旁嚇得抖若篩糠。先前在江南與媚人云雨,偏巧被賈政撞破,寶玉可是吃了好一通板子。如今賈政賦閑在家,這要是知道了自個兒與襲人有染,只怕又是一通好打!
因是趕忙求肯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別提了,再提要闖大禍了!”
換做尋常,艾官、葵官等自是要給寶玉一些顏面,可如今哪里還顧得了許多?當下便要扯著襲人往老太太跟前兒討說法。
寶玉也急了,一會兒拉葵官,一會兒扯艾官,好話說了一籮筐,直到林之孝家的路過呵斥一聲,那艾官、葵官三人這才不敢再鬧,狠狠留下一句:“今兒暫且放過你,不過這事兒沒完。”
說罷三女又去尋王熙鳳求告。
恰此時秋紋、麝月自外頭回來,葵官、艾官等徑直撞開二人,理也不理便往外頭而去。
因襲人被扯亂了衣裳頭發,這會子便回屋子里拾掇。寶玉瞧見麝月、秋紋二人,頓時心下暗忖,何不趁此之機問詢一番?
因是扯了秋紋問道:“她們都說是襲人私下秘告的,你們常在一處,定然曉諭內情。”
秋紋就道:“她的事兒,二爺為何要問我們?”
寶玉蹙眉道:“你便是不說,待我查出內情,只怕伱也脫不開干系。”
秋紋與麝月對視一眼,眼見這會子襲人還不曾出來,又念及媚人被襲人陷害,秋紋與麝月自然兔死狐悲。因是麝月便道:“與咱們真個兒無關,素日里襲人總往太太處跑,每月還多得二兩銀子,聽說連老太太的話都不聽了,寶二爺不會自個兒尋思?”
寶玉頓時心下了然,待麝月、秋紋入內,轉頭兒那襲人拾掇齊整又行了出來。她心下生怕三個小戲子在鳳姐兒處鬧出風波來,這會子便要過去觀量觀量。不料卻被寶玉扯住,說道:“我平生最恨背后撥弄是非之人,可憐茜雪、碧痕、媚人,如今又有艾官、葵官……我古今該信得著誰去?只怕沒一個靠得住的!”
襲人蹙眉道:“二爺怎么也懷疑是我做的,戲子嘴里無真言,何曾有一點真心實意?我要去二奶奶處瞧瞧,免得被攀誣了!”
寶玉心下失落至極。本道襲人是個鐘靈毓秀的女兒家,誰知心思竟這般歹毒?心下頓時自怨自憐,悲傷不已。恰此時忽而瞥見襲人腰間系著蔣玉菡贈他的茜香羅,怔了怔想道:“蔣玉菡與她恰是一對,何不做媒令他求娶襲人?”
襲人見其出神,當下抽了手兒急急往怡紅院趕去。待寶玉回過神來,哪里還有襲人蹤影?寶玉越琢磨越對,領了雙瑞便往花家而去。
此時襲人爹媽業已過世,家中只有兄嫂。其兄長花自芳早有自知之明,頭幾年聽聞妹妹襲人算計著要做寶二爺的姨娘,這心下便覺不妥帖。花自芳聽慣了大戶人家內中齟齬算計,那謀求上位的丫鬟每年也不知要死多少。
妹妹襲人一則不是家生子,二則為了討好王夫人而惹得賈母厭嫌,偏后頭王夫人又出了事兒,如此來日這寶二爺的姨娘,又哪里是王夫人能做得主的?
寶玉尋到花家,花自芳自是殷勤招待。閑話幾句,寶玉便扯了賈母的名頭,說其為襲人物色了一樁婚事。姓蔣,家中富裕,又相中了襲人。
花自芳面上一僵,心下納罕不已,當即仔細掃量寶玉神色。偏那寶玉也不是有城府的,此時面上的厭嫌便是傻子都能瞧出來。
花自芳暗忖,只怕妹妹襲人這會子是惡了寶二爺,若不依著寶二爺,難保妹妹會落得個什么下場,因是開口便不迭應承下來。
寶玉頭一次拿主意處置事兒,見花自芳答應的爽快,當下暗自舒了口氣,趕忙打發雙瑞去叫來襲人。
半個時辰后,雙瑞將襲人帶了來。那襲人見了花自芳也不多說話,埋著頭神色低沉。悄然與寶玉對視一眼,卻見寶玉目中再沒了往日情誼。
襲人心下一痛,哪里不知,寶玉這會子已然對她厭嫌了?
花自芳不明就里,只道襲人不答應這一樁婚事,當下扯了其到得內中勸說。不料那襲人卻想的極開,問明要嫁的是那蔣玉菡,思忖一番竟一口應承了下來。
原來上回蔣玉菡被寶玉賣了,隨即被忠順王拿回王府。幸而這蔣玉菡郊游廣闊,非但與北靜王關系非同一般,便是忠勇王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此事被忠勇王得知,旋即忠勇王與圣人言語了一聲兒,那忠順王得知后頓時不敢發落蔣玉菡。
過得幾年,忠順王轉了性兒,又去捧旁的戲子,這蔣玉菡便出了忠順王府,靠著從前達官顯貴送的財貨,竟在京北置辦了個莊子,極是逍遙自在。
回過頭來花自芳出來便笑道:“寶二爺,襲人應承了。”
寶玉頓時心事重重的頷首,兀自琢磨著怎么去忠順王府尋蔣玉菡,旋即被花自芳點破蔣玉菡如今所在。
寶玉頓時大喜過望,只可惜今日天時不早,寶玉便拿定心思明兒一早去尋蔣玉菡。
轉過天來,一早兒寶玉便領了小廝往京北尋去,行出四十里開外便到了紫檀堡。
自打上回被寶玉賣了,這二人便沒了往來。此時見了寶玉,蔣玉菡納罕不已。問道:“寶二爺尋我可是有事兒?”
寶玉也不理其言辭中的生分,落座后笑道:“君之腰帶,我贈與佳人常佩,我愿做月下老人,牽緣做媒。”
蔣玉菡愈發納罕:“寶二爺將那腰帶送與哪位佳人了?”
“襲人。”
蔣玉菡面上一怔。因過往常常聽聞寶玉夸贊襲人溫順嬌美,心下頗有艷羨之意。此時聽聞寶玉愿贈襲人,便當做寶玉此番是為前番道惱而來。
因是蔣玉菡面上緩和幾分,又耐不住周遭人等起哄,順勢便應承了下來。當下賓主盡歡,蔣玉菡設宴款待寶玉,酒酣耳熟之際,順勢便將迎娶的日子定了下來。
待寶玉回返家中,便打發襲人先行出府回家待嫁,轉頭兒又與母親王夫人說了此事。
王夫人聽聞此事業已定下,頓時氣惱不已。她瞧著那襲人在自個兒面前乖順,用著順手,大事小情從不隱瞞,又對寶玉多有規勸之意,先前雖存了哄騙的心思,可如今寶玉名聲壞了,這會子王夫人倒是真個兒想捧襲人做姨娘。
誰知寶玉也不知發了什么癡心瘋,自江南回來不過幾日便將襲人送與了旁人。
因是扯著寶玉嘮叨了好半晌,又念及寶玉如今年歲到底大了,不好再多說什么。
卻說到得二十八日,榮國府中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
這日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并幾位世交公侯誥命來榮國府賀壽。
賈母等俱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入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后,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
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坐席。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眾公侯的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臨昌伯誥命與黛玉,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
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李紈并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后侍立。林之孝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又有鴛鴦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后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別處管待去了。
因那十二個小戲子先前便打發出去了五個,如今留了七個也無用,鳳姐兒做主便一并打發了出去。是以今日便請了外頭的戲班子來。
當下賈母邀兩位王妃點戲折子,二人謙讓一番,一個點了文戲,一個點了武戲,余下人等又紛紛點了戲折子,待戲班子咿咿呀呀唱將起來。少一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的人拿出賞來各家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
南安太妃此時雖強顏歡笑,卻難掩愁緒。蓋因大將軍先滅準賊,后又入身毒開疆拓土,戰功赫赫也就罷了,那身毒富得流油,軍中將校紛紛賺得盆滿缽滿。
南安王不指望再升爵位,實則也是升無可升,可卻頗為厭嫌岳鐘琪發了橫財。加之如今大順武德充沛,南安王難免便動了心思。
恰東吁王近來頗有不敬之意,屢次打發國中土司侵占大順疆土,因是上月南安王自請南下滇地督邊釁事宜。
南安太妃心下難免惴惴,南安王聲望不如北靜王,統兵之能更是遠遜岳鐘琪,這擅啟邊釁也不知是福是禍。
待說過家常,南安太妃忽而問起寶玉情形來。
因今日都是女眷,賈母便推說寶玉這會子還在家廟里跪經祈福。
南安太妃不過順帶一問,旋即問起家中姑娘來。
賈母便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又請了個小徽班,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他姨娘家姊妹們也看戲呢。”
賈母大壽,再是如何,薛家母女也要捧場。
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
賈母轉頭便吩咐鳳姐兒去請。鳳姐兒應下,不片刻請了寶釵、探春、惜春來。
南安太妃便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幾歲了,又連聲夸贊。過會子又扯了惜春夸贊連連。
轉頭兒便與賈母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夸哪一個的是。”
旋即又叫了人奉上賞賜,對著人數,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每人一串。賞賜過了,南安太妃便笑道:“你們姊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
當下寶釵、探春、惜春拜謝過,北靜王妃又有賞賜,自是不提。
待這日散去,寶釵因掛心薛蟠的官司,本道要尋黛玉說話兒,偏生黛玉被探春扯著去了園子里。寶姐姐如今住在外頭,倒是不好擅自入園。且心下暗忖,事到如今哥哥薛蟠的官司早就通了天,怕是儉四哥也幫襯不上。
這般想過,寶釵便只得尋了薛姨媽,心事重重而去。
卻說黛玉甫一進得園子里,那惜春便嘰嘰喳喳笑道:“林姐姐出了閣倒是吃了虧,不然這回合該也有賞賜的。”
探春笑道:“四妹妹不知,林姐姐這竟陵伯夫人說出去不比那些誥命差什么,且人情往來的事兒,又哪里有便宜可占?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禮尚往來罷了。”
惜春就道:“也是。不過儉四哥家資頗豐,料想林姐姐也不短用度。”
黛玉便笑道:“短不短的,四妹妹還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不成?”
頑笑罷了,探春方才說起正事兒來。
探春道:“林姐姐,今兒卻是有一事不知該如何開口。”
黛玉觀量探春神色,便道:“三妹妹輕易不開口,料想是碰到難處了?”
探春便道:“家中支用愈發不足,前番太太便獻策,說家中養的閑人太多。老太太也以為然,便將此事吩咐了鳳姐姐。誰料鳳姐姐轉頭兒便定下葵官、艾官等出府。
她們年歲不大,媽媽又是刻薄歹毒的,這一出去只怕就要到得那見不得人的所在。”頓了頓,探春看向黛玉道:“榮府臃腫,伯府卻是人口不多,不知林姐姐可否發發慈悲,將葵官、艾官一并接了過去?”
黛玉頓時蹙眉不已,她日常往來榮府,自是知曉那幾個小戲子也不是省心的。或做虛凰假鳳之事,或與賈薔私定終身,又或吃酒、耍牌,林林種種,毛病不一而足。
伯府素來素凈,不當差時吃酒是有的,可賭博卻極少,且發現一遭處置一遭。若那七個小戲子進了伯府,豈非將伯府風氣帶壞了去?
眼見黛玉蹙眉,探春思量著又道:“林姐姐能看著安置了就是,也不必非要留在伯府之中。”
黛玉聞聽此言方才舒展眉頭道:“這樣的話倒是容易了。我與琴妹妹有幾處綢緞莊子,讓她們跟著學一陣兒,往后迎來送往、答對女眷就是了。”
探春聞言頓時松了口氣,笑道:“那敢情好,就知林姐姐心善。”
黛玉笑道:“我哪里心善了?再如何也比不得三妹妹心善。”
探春就道:“也是艾官求告無門,不得已尋了我。好歹主仆一場,又相處數年,總不能瞧著她們沒著落。”頓了頓,又道:“錯非林姐姐應承了,只怕她們幾個也要往水月庵去了。”
黛玉卻道:“三妹妹也知四哥在北面有個老大的毛紡廠,內中多的是女工。她們既放了身契,何不去到廠子里自食其力?”
惜春便道:“她們幾個自小學戲,連伺候人都不大會,又哪里受得了去做工?”
黛玉笑著沒言語,心下卻對那幾個小戲子頗不以為然。許是成婚日久,潛移默化間,黛玉不知不覺便被李惟儉影響了。
三人往東角門行去,行走之際探春又道:“林姐姐可知,襲人要出嫁了?”
黛玉納罕道:“嫁與誰?可是寶二哥?”
惜春嘴快,搖頭道:“不是,是寶二爺將襲人送與了蔣玉菡,也不知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