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鯨落萬物生 釵黛齊探李四
那日下晌淋了一身冰涼井水,李惟儉嫌嚴(yán)奉楨的衣裳實(shí)在太過寬大——他身形再是如何挺拔,這會子也不過十三歲剛過,比照著嚴(yán)奉楨還是矮了一截。
因是李惟儉干脆打馬而回,到得自家小院兒渾然沒當(dāng)回事兒,只換了身衣裳,便鉆進(jìn)書房里埋頭寫寫畫畫。
晴雯天葵還不曾走,這夜守夜的還是香菱。她也是個呆的,許是習(xí)慣了李惟儉的好脾氣,夜里便睡得死死的,一覺睡到天明。
轉(zhuǎn)天清早香菱起身見李惟儉還不曾醒來,只道儉四爺是累著了,自己輕手輕腳去洗了漱,待回返時見他還不曾醒來,這才察覺出不對。
呼喚兩聲,又探手摸了摸額頭,察覺額頭滾燙,緊忙出去尋了晴雯、紅玉、琇瑩,幾個丫鬟打濕了帕子不停的擦拭額頭、手心、腳心,又讓紅玉知會了珠大奶奶李紈,直到辰時才請來府中供奉瞧了,又開了副方子。
藥湯子灌了兩碗,又發(fā)了一身汗,直到下晌李惟儉這才悠悠轉(zhuǎn)醒。
幾個丫鬟見他醒了,松口氣之余,那晴雯就發(fā)了脾氣。很是叱了香菱幾句,恰好這日天葵走了,便咬死了說夜里要守著李惟儉。
李惟儉哭笑不得,只說自己大意了,轉(zhuǎn)而又替香菱開脫了幾句。
晴雯本就與香菱最要好,聞言也就不再說什么,反倒是香菱掉了眼淚,心中自責(zé)不已。
紅玉又說,夜里只留晴雯一人只怕不太妥當(dāng),總要多留個丫鬟,有事兒也好照應(yīng)著。
晴雯不好反駁,思來想去,便做主留了琇瑩與她一道值夜。
這一夜李惟儉燒了一陣,晴雯與琇瑩盡心盡力,一直守在床邊直到天明,于是李惟儉睜眼便瞧見兩張面帶倦容的俏臉。
捂在身上的兩床被子實(shí)在厚重,李惟儉自覺燥熱,便輕輕抽出了胳膊。不想,這窸窸窣窣的聲響便驚到了兩個丫鬟。
琇瑩最先睜眼,迷糊著瞧了李惟儉一眼,這才道:“四爺,你醒了?”
晴雯隨即驚醒,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睛,探手便覆在李惟儉的額頭,隨即又摸在自己額頭上。
涂著鳳仙汁指甲的白嫩小手挪開,劉海便散亂起來,晴雯如釋重負(fù)般松了口氣:“可算是退燒了。今兒再服兩副藥,說不得明兒四爺就大好了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放在后世,琇瑩與晴雯一個十三、一個十二,這般年歲的女孩兒哪個不是被爹媽寶貝也似的捧在手心兒里?偏在此時要熬著身子骨來伺候人。
李惟儉便有些歉意道:“勞煩你們兩個了。”
晴雯就嗔道:“瞧四爺說的,伺候四爺本就是我們的本分,哪里勞煩不勞煩的?”頓了頓,又道:“這會子瞧四爺還不大好,我看就先別起身了。琇瑩,你去催著紅玉取了早點(diǎn)來,不怕使銀錢,弄一些清淡的回來。”
琇瑩應(yīng)了一聲,起身裹了外裳就走。
沒一會子功夫,先是琇瑩與香菱到得暖閣里,跟著紅玉又提了食盒來了。卻是不用晴雯吩咐,紅玉早早兒的便去廚房里點(diǎn)了些清淡的粥品。
昨兒一整天不曾進(jìn)食,只灌了一肚子湯藥,李惟儉腹中空空,便被琇瑩扶著靠坐起來,大老爺也是吃著香菱一勺一勺遞喂過來的雞茸粥。
吃罷了的早點(diǎn),李惟儉就感嘆道:“還是大意了啊,原以為快走些便無大礙的,沒成想還是中了招。算算有幾年不曾染風(fēng)寒了,這一遭染了真真兒的難受。”
晴雯接了粥碗嗔道:“四爺還說呢,哪兒有潑了一身水不換衣裳就打馬往回跑的?”
紅玉也道:“四爺下回可小心了。到底是二月,還倒春寒呢,素日騎馬都要圍了外氅。四爺這般不愛惜身子骨,便是這回僥幸了,保不齊下回也染了風(fēng)寒。”
李惟儉笑著道:“我這是病毒性感冒……算了,我下回注意。”頓了頓,又笑吟吟道:“不過老爺我命大著呢,當(dāng)年大疫都沒能要了我的命。呵,伱們猜怎么著?此后好幾年,我愣是沒染過一回風(fēng)寒。”
幾個丫鬟又是嗔道了幾嘴,這才散去忙活起來。因是晴雯、琇瑩熬了夜,李惟儉便囑咐兩個丫鬟回房補(bǔ)覺。
琇瑩最聽話,李惟儉說什么是什么。晴雯卻心有不甘,小姑娘噘著嘴極不樂意,一直說要守著李惟儉,直到困倦的不行,這才被李惟儉強(qiáng)勸著去了。
暖隔里只余下香菱與紅玉兩個丫鬟。李惟儉身邊四個丫鬟,琇瑩是他拐來的,香菱是薛姨媽贈的,按規(guī)矩都等同于二等丫鬟,拿著與晴雯一般無二的月例。唯獨(dú)紅玉奴籍還在府里頭,雖說拿著李惟儉的貼補(bǔ),月例與其余人一般,可身份卻偏生是三等丫鬟。
按規(guī)矩,三等丫鬟是入不得主子房里伺候的。奈何李惟儉生了病,房里缺人手,晴雯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默認(rèn)了。
香菱去院子里照看著熬藥,紅玉便陪坐在床邊,與李惟儉說著話兒。
不用李惟儉問起,紅玉便說起了這兩日里府里的大事小情。
“四爺,如今府里頭上上下下都說四爺?shù)脑饬藷o妄之災(zāi),那薛家上下都是忘恩負(fù)義的。昨兒幾個婆子嚼老婆舌,偏生讓姨太太身邊兒的同喜聽了去。同喜跟著幾個婆子吵嘴,一時說不過,氣得掉了淚珠子。”
李惟儉問道:“后來呢?”
紅玉搖搖頭:“后來就沒信兒了……是了,昨兒王舅母領(lǐng)著云屏(注一)姑娘來了府里,先是去了梨香院,后來又去了太太院兒里。再后來不知怎么,與大太太鬧了別扭,聽說王舅母走的時候拉了臉子,都沒給姨太太好臉色呢。”
王子騰妻女來了?還是專門來尋薛姨媽的?
李惟儉思忖了片刻,轉(zhuǎn)念便將內(nèi)中情由忖度了個大略。薛家來京師,一家子托庇榮國府,偏生不去漸漸起勢的王家,由此可見薛姨媽與王舅母姑嫂之間關(guān)系不佳。
此前薛姨媽去王家尋對策,碰了個軟釘子無功而返,這才兩日間那王舅母又追了過來……
薛家當(dāng)家人早亡,只剩下孤兒寡母,只怕落在外人眼中便是香噴噴的一口大肥肉。莫說是外人,只怕薛家旁支也是這般想的。是以薛家上京,這內(nèi)中未嘗沒有生怕被族內(nèi)吃了絕戶的心思。
如今薛家在京師被人強(qiáng)逼著要丟了皇商底子,看似龐然大物眼看就要轟然倒塌,那上躥下跳的大老爺賈赦都能看得到,王舅母又怎會瞧不見?
只怕王舅母此番也是存了吃絕戶的心思,而后與大老爺賈赦這才起了沖突。
呵,還真是一鯨落萬物生,眼看薛家要垮,其余幾家舍了面皮也要上來撕咬一口。就是不知這一遭薛家能不能扛住了。 梨香院。
薛蟠在家中拘束了幾日,實(shí)在耐不得這般無趣,一早兒鬧騰了一回,到底得了薛姨媽準(zhǔn)許,樂滋滋的去了義學(xué)。
呆霸王沒心沒肺,余下的母女二人可是愁上心頭。薛姨媽自知與姐姐王夫人也商議不出個章程來,這日便留在了梨香院里。
因著家中事端連連,寶釵這兩日還犯了咳癥,也停了教養(yǎng)嬤嬤訓(xùn)導(dǎo),只陪在媽媽身旁。
眼看薛姨媽唉聲嘆氣,寶釵終究忍不住,說道:“媽媽,要不……女兒再去尋儉四哥討個章程?”
薛姨媽就苦笑道:“闔府上下都在罵咱們家忘恩負(fù)義,我跟蟠兒又將那儉哥兒得罪死了,你這會子再去登門,還不知人家背后如何說嘴呢。”
寶釵就道:“昨兒聽了一嘴,說是儉四哥前兒淋了水,回來就染了風(fēng)寒。夜里起了高燒,昨兒一整天都沒下床。女兒就想著,不論如何,總要去看一遭才是。”
薛姨媽思忖了下,頷首道:“這倒也是。那你打發(fā)人去尋幾樣好藥材,一會子提了去瞧瞧儉哥兒。”說到此節(jié),薛姨媽隱隱有些后悔,便道:“那儉哥兒不計(jì)前嫌,還給出了主意,這回想起來……我倒是真覺得對他不住。”
寶釵好一陣無語。倘若當(dāng)日甫一起沖突,媽媽便提著哥哥去給儉四哥道惱,回來再好生訓(xùn)斥一通哥哥,只怕也不會有后續(xù)的事端了。
可寶釵也知道,媽媽向來是眼睛朝上瞅的,又哪里會在意什么詩書傳家的李家,更何況儉四哥還只是李家的旁支?
事到如今,再說什么都遲了。寶釵能做的,也只是跟著薛姨媽一道嘆了口氣。
當(dāng)下寶釵吩咐了鶯兒,去廂房里尋了黨參、當(dāng)歸、茯苓、小柴胡,用油紙包了四小包。正要出門去尋李惟儉,丫鬟同喜便來稟報,說是寶二爺來了。
不待寶釵出去相迎,寶玉便興沖沖快步行了進(jìn)來。
寶釵迎了兩步笑道:“寶兄弟怎么這會子來了?”
寶玉打量了寶釵兩眼,笑道:“聽說寶姐姐病了,我就先過來瞧瞧。寶姐姐可大愈了?”
“已經(jīng)大好了,倒多謝你記掛著。”
薛姨媽也連忙過來,一把扯過寶玉,稀罕道:“這么冷的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到炕上坐著罷。”
寶玉順勢坐在炕上,又見桌案上擺著四個油紙包,隱隱透著藥材味兒,因是便問:“這是……寶姐姐新得來的藥?”
寶釵就道:“我那藥在外頭樹根兒下埋著呢。這不是聽說儉四哥染了風(fēng)寒,我就想著去瞧瞧。方才要出門,可巧寶兄弟就來了。”
寶玉忽而想起小廝茗煙每日家贊儉四哥房里的丫鬟都是好顏色。那晴雯他是見過的,果然比尋常丫鬟要出色一頭,她原先在老太太房里名喜鵲,寶玉覺著不好,這晴雯的名字還是寶玉當(dāng)著老太太面兒說的,如是喜鵲才改做了如今的晴雯。
晴雯這般顏色,茗煙偏說其余幾個丫頭不遜晴雯,寶玉雖覺儉四哥有些無趣,可一想到此節(jié)便動了心思。
他當(dāng)即跳下炕頭,笑道:“儉四哥病了?那可得去瞧瞧去,不如我跟寶姐姐一起?”
寶釵沒言語,越過寶玉看了眼媽媽,見其頷首,這才道:“那寶兄弟就與我一道兒吧,空著手不好,不如這藥材也算寶兄弟一份心意。”
寶玉渾不在意道:“也好也好,免得我還得費(fèi)心思。多謝寶姐姐了。”
當(dāng)下二人裹了外氅,迎著外間潑灑過來的細(xì)碎雪沫子,朝著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與此同時,賈母房中,黛玉聽聞李惟儉病了,也起了同樣心思。
黛玉卻有些顧慮,因是陪賈母在軟塌上坐了一會子,這才試探著說道:“外祖母,聽聞儉四哥病了呢。”
賈母就道:“昨兒珠哥兒媳婦兒來說了一嘴,說是打井被潑灑了一身,又不曾更換衣裳,頂著風(fēng)騎了一路馬,夜里就發(fā)了燒。”
黛玉就道:“不想儉四哥那般身子也會生病……外祖母,早前兒我病著,儉四哥又是送藥,又是送方子、食譜的,他病了,我總要盡些心意才是。”
賈母攬著黛玉笑道:“好好,玉兒也懂得人情往來了,你要去瞧去就是了。左右儉哥兒也不是外人,他大伯李祭酒本就跟老爺是通家之好。”
黛玉本就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性兒,當(dāng)即道:“那我聽外祖母的,這就去瞧瞧。”
賈母又道:“探病人空著手不好看,我讓鴛鴦選一些補(bǔ)品,你帶了去,也算我一份心意。”
當(dāng)下鴛鴦領(lǐng)命,尋了幾樣進(jìn)補(bǔ)的吃食,打了包交給雪雁、紫鵑提了,黛玉裹了大氅,又打了油紙傘,這才朝著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一路過穿堂、夾道,到得東北上小院兒里,紫鵑上去叫門,不片刻便被紅玉迎了進(jìn)去。
黛玉四下打量,見這小院兒屋舍雖不多,卻勝在精致。待進(jìn)得正房里,繞過屏風(fēng)便見暖閣里寶玉、寶釵正與床榻上的儉四哥說著話兒呢。
寶玉不是去學(xué)上了嗎?怎地又去尋了寶釵?
黛玉心頭異樣,當(dāng)下進(jìn)到暖閣里見過禮,開口說起話來便有些不對味兒。
她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
注一:王云屏,二設(shè)人物,本沒有名字。原書為王子騰侄女,傳抄過程中變成了之女。這里為了行文方便,采傳抄謬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