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 齊刷刷跪了一片。
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房間正中。
錦夏低著頭,有限的視線里, 只能看到一雙明黃色的靴子, 和半幅繡著龍紋的皇袍。
“都平身吧。”皇帝開口了, 聲音飽滿洪亮。
錦夏站起來, 平視前方。她是第一次見到皇帝, 忍不住端詳起來。
那人方臉濃眉,大眼皓齒,全身上下的衣服, 都是明亮的黃色,讓人看一眼, 就心生敬畏。
跟想象不一樣的地方是, 皇帝看上去慈眉善目, 一點都不像揮手一道密旨,就屠殺了衛國蕭氏滿門的人。
皇帝環顧四周, 目光在錦夏身上停頓了一下,“天鴻,這就是你新娶進門的王妃?”
謝天鴻拱手道:“回父皇,是她。”
錦夏及時欠欠身,“見過皇上。”
“相貌出眾, 禮數有加, 眼睛有幾分靈氣, 是個不錯的姑娘。”皇帝拍拍謝天鴻的肩, 眉眼中含著笑意, “好好待她,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是, 兒臣謹記在心。”謝天鴻回道。
皇帝的話聽在白溪耳中,好似一根針刺了進去。整個大殿里,她和蕭紫裳是外人,那話,分明就是在針對她。
“好了,現在誰給朕說說,你們一群人聚在這里,唱的是哪出戲?”皇帝徑直走到皇后身邊,坐了下來。
他在關鍵時候趕來,定是知道了什么。皇后沒敢隱瞞,把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皇帝一邊聽著,一邊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不住地點頭。
待到說完事情的原委,白溪徹底嚇白了臉色,若不是心中那點傲氣,怕是早就跪下來叩頭求饒了。
錦夏第一次面君,也緊張得厲害,手緊緊攥住謝天鴻的衣襟,掌心的冷汗,把衣服打濕了。謝天鴻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讓她別害怕,有他在,一切都不會有問題。錦夏感覺到他眼神里的含義,略微心安了一些。
聽完皇后的話,皇帝嗯了一聲,抬眉道:“這么一點小事,也要皇后如此大費周章,不如這樣,朕為你們做個決斷。”
皇后大喜,“臣妾本不愿驚動皇上,想私下里替皇上解決掉。既然皇上已經來了,由皇上決斷,便是再好不過。”
皇帝面朝白溪,問道,“你是不是蕭紫裳的女兒?”
白溪否認,“當然不是。”
皇帝面朝錦夏,問道,“你是不是蕭紫裳的女兒?”
錦夏回答:“不是。”
皇帝面朝文鈞,問道,“你是不是蕭紫裳的兒子?”
шшш? ttκǎ n? c o 文鈞跪地叩頭,“錦相爺說小人是,小人不知道是與不是。”
皇帝沒有立即下判斷,而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分析思考良久。其他人不敢喧嘩,分別站在一處,靜靜等著。
一個時辰后,外面有宦官來報,皇宮外面,聚集了至少上萬個老百姓。他們自稱是衛國的遺民,手拿各種兵器,來勢洶洶。領頭的男子,身穿灰色長袍,面帶半個銀質面具,借宮門口的侍衛傳話,要求皇帝釋放紫裳公主和她的后人。
謝天鴻與錦夏對視一眼,同時想到,宮外發生的事,大概就是白溪的殺手锏。
文鈞聽到灰衣男子的時候,心中一驚,那人大概是衛涼玉。文鈞分明跟衛涼玉說過,要他解散衛國遺民,怎么會走到現在這一步。還有那個銀質面具,聽宦官的描述,分明是文鈞過去用來遮擋臉上抓痕的,不知何時也到了衛涼玉的手中。
白溪神色自若,頗有些得意。就算有了她是紫裳公主女兒的鐵證,外面那么多人請命,不相信皇帝能輕易懲罪于她。
皇帝臉上浮出一絲不屑,起身往殿外走去,到門口的時候,收住步子,轉身道:“送紫裳公主回府,其余人等,關入牢房,待平定衛國遺民之亂后,再行判決。”
事情越來越復雜,皇后所說的宮宴,也不了了之。
幾個人到了牢房以后,只看了一眼,就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對于這個牢房,他們一點都不陌生,錦夏和文鈞上次來過,還中了合歡香,差點清白不保。
沒得選擇,他們不得不暫且住下來,各自找地方休息。
小嬌一直昏迷著,沒有醒來,文鈞守在她旁邊。
白溪自己躲在房間一角。
謝天鴻坐在桌子旁邊,不驕不躁,慢條斯理地品著茶。
錦夏就在他旁邊,手臂放在桌上,右手托著腮,問道,“三哥,你說,皇上會怎么處理衛國遺民的事?”
謝天鴻說:“父皇的圣意,我怎么敢妄自揣測。”
“如果皇上交給你處理呢?”
“先打,打服了再給一顆糖吃。”
他說的方法,跟皇帝過去的行事方式完全一樣。就像是當年滅衛國時,皇帝先下一道殺蕭令,把皇族殺個殺不多,再來一顆糖,留下蕭紫裳一條命,讓衛國人在對皇帝聞風喪膽的同時,又對他的寬容感恩戴德。
如今,衛國遺民鬧事,等于白送給皇帝一個斬草除根的理由。皇帝定要殺他們個血流成河,不知道,又會有多少人為此枉丟性命。
錦夏嘆口氣,“我們大概要在牢房里,等到這一仗結束。”
謝天鴻說:“朝中能臣眾多,衛國遺民盡是烏合之眾,相信我們不會等很久。”
他張開手臂,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錦夏靠過來。
錦夏四下看看,牢房里都是熟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就挪了挪凳子,來到謝天鴻身側坐下來,慢慢斜了身子,依偎在他肩上。
喜歡的男子,溫暖的懷抱,連坐牢,都覺得很幸福。
如果看不到白溪,就更好了。
此時,白溪用無比仇恨的目光瞪著錦夏,如果目光是刀,錦夏現在,身上一定千瘡百孔。
“小嬌,你醒了?”
耳邊傳來文鈞的聲音,錦夏立即把視線集中到房間另外一端。
在他們關入牢房后不久,就有御醫來過,給小嬌診過脈,只是情緒激動昏過去了,并無大礙。最多過幾個時辰,她就會慢慢醒來。
御醫說言果然不假,過了兩個時辰,小嬌就睜開了眼睛。
她坐起來,看到文鈞的時候,張開口想喊文哥,可她發不出聲音來。她眼睛里瞬間騰起了水霧,一眨眼,淚珠兒就撲簌簌滾落。
文鈞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問她,“小嬌,你怎么了?”
小嬌指指白溪,然后用手握成杯狀,做了個喝水的動作。
文鈞立時想到了毒茶,原來那茶,是喝了讓人啞掉的東西,白溪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他緩緩起身,來到白溪面前,冷冷地問:“你為什么給小嬌喝毒茶?”
白溪大笑起來,絕美的面龐變得妖媚無比,“是她自己要替你死,求我給她一個機會,我答應了,你怎么怪我呢?”
“我文鈞爛命一條,用不著任何人替我死。”文鈞的眼眶很快紅了,目光里充滿殺意,“連我都不舍得碰小嬌一根手指頭,你居然敢對她下手,我定要你付出代價。”
文鈞怒火中燒,顧不得好男不跟女斗的話,揮出拳頭,一拳接一拳,打在白溪身上。
白溪額上的冷汗匯成幾行,順著鬢角流下,臉上原本白皙的肌膚變成蒼白色。善惡到頭終有報,她的報應來了。她一直在努力爭取,跟謝天鴻在一起,她盡力了,不管最后結果如何,她都不后悔。
她沒有喊痛,只是笑著,大笑不止。
“住手。”謝天鴻突然發話。
他站起身,來到文鈞身旁,攔下了他的拳頭。他說:“白溪是紫裳公主的女兒,要生要死,須由父皇做主。你再打下去,她就死了。”
“她做的那些事,死幾百次都夠了!我不過是提前替皇上執行刑罰罷了。”
“她是該死,但不該死在你的手上。你殺了她,你就犯了死罪,活罪難逃。想想錦相爺夫婦,再想想文修夫婦,你沒有盡孝,就舍他們而去,對得起他們嗎?”
文鈞忍下心頭的怒火,指著白溪的鼻子,厭惡地說:“我暫且饒你一回,倘若皇上不殺你,這條命,我拼死也會找你討回來!”
他收回手,來到小嬌身邊,用袖子給她拭去眼淚,“別哭,文哥陪著你。”
白溪依然在笑,笑得滿臉是淚。
她扶著墻壁站起來,從頭上取下一支鑲了茉莉花樣寶石的金簪,放在面前,自言自語,“三哥,你記得這支簪子嗎?”
謝天鴻自然記得。
幾年前的一次宮宴上,皇后讓白溪替在坐的王公貴族斟酒。
白溪提著酒壺,走到謝天鴻桌前時,頭上的玉簪滑落在地,摔成幾段。
謝天鴻覺得,如果白溪沒有給他斟酒,或許簪子就不會摔碎。他過意不去,等到宮宴散了以后,他精心挑選了一支金簪,送給白溪,算是賠償。
那支簪子,白溪幾乎天天戴著,送簪子的人,也走進了她的心里。
“三哥,你不喜歡我,為什么要送我簪子?你知不知道,你招惹了我,我就忘不了你了啊!”白溪哭得一塌糊涂。
謝天鴻滿懷歉意,“對不起,是我的錯。”
白溪松開墻壁,向謝天鴻身前走來,把簪子舉到他身前,癡癡地說:“就這么一支簪子,我每天看著,都快看瘋了。我有時候甚至想,為什么我不殺了你,把你葬在我的閨房里,讓你永遠不能離開我。”
她嘴角翹了起來,握著簪子的手,猛地變換方向,向謝天鴻胸口刺去。
三寸長的簪子齊根沒入,鮮血噴涌而出,把白溪的手染得通紅。
“三哥!”錦夏驚呼一聲,飛奔過來,扶住謝天鴻,“三哥,快點到那邊躺下,我替你看看傷。”
“小傷,不礙事。”謝天鴻一手握住簪子,驀地拔.出來,看了一下,平靜地對白溪說:“你初到王府的時候,我就明白你的心思,我甚至知道,你是皇后派來監視我的人。我為了自保,不顧你的名聲,把你留在王府里。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既然你報了仇,咱們之間,就算扯平了吧。”
金簪從他手中滑出,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血滴了下來,如同寒冬臘月的梅花,在地面上開得殷紅。
白溪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不敢相信地自言自語,“怎么可能刺中?不可能啊。為什么不躲?完全可以躲開啊。怎么會呢……”
錦夏扶著謝天鴻,來到房間里唯一的床上躺下,又喊來牢頭,傳了御醫。
御醫趕來以后,很快替謝天鴻清洗干凈傷口,敷上藥粉,用紗布包好。
錦夏抬頭,再看到白溪時,只覺得熱血上涌,有種現在就把白溪殺了的沖動。謝天鴻是她心愛的男人,如今傷在白溪手里,她怎能不心痛。
過去,她忍了太久,總以為,再退一步,白溪就會停手。可她終于明白,她錯了。白溪執迷不悟,永遠沒有回頭的可能。
錦夏撿起地上的金簪,緊緊握在手中,逐步逼近白溪。
“你別沖動!”謝天鴻幾步趕過來,攔下錦夏,“你的手很干凈,不要沾染血腥。夏,你答應我,不要讓那個干凈善良的錦夏死去。”
錦夏執著道:“我可以不要她的命,但我也不會輕易放過她。”
空中閃過一道金光,簪子劃出一道弧線,刺入白溪的胸口。
白溪的身體晃了晃,頹然跌坐在地上,手按住傷口,臉上暈開一抹幸福的笑意,“簪子沾了三哥的血,現在也沾了我的血,以后,我們就血脈相連了。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