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微微一愣,感情康熙還記得這曲子是他寫的。
“朕記得在兩年前萬壽節(jié)上,你叫戲班獻上此曲,只是當(dāng)時時間倉促,無限編排,顯得分外突兀,今日看了這出戲,才覺得這詞曲做的有些意思。只是這曲子唱到‘難逃天地人寰’,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朕想來,你應(yīng)當(dāng)還有下闋未傳出去吧?”
康熙酷愛讀書,在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極端敏銳。
“今日朕能重聽此曲,也算是緣分,就命你把此曲補全吧。”康熙連日心情大好,說話也和顏悅色了不少,他金口一開,便是上諭,胤祚只有跪下道“兒臣遵旨”的份。
很快,太監(jiān)將桌子搬了上上來,上面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
十四自告奮勇的親自給胤祚研墨,八阿哥和四阿哥也得了康熙的默許,湊過來看。
胤祚挑了只中號的關(guān)東遼毫,沾了沾墨,卻遲遲沒有下筆,面泛難色。
周圍皇子只當(dāng)胤祚是在凝神苦思,全都耐心等待。
實際上《江山無限》這曲子下半段,胤祚稔熟于胸,倒背如流,許久未下筆,只是在斟酌如何修改為好。
畢竟下半闕里“千古帝王……難逃天地人寰……”之類的詞句,略有些犯忌諱。
胤祚可不希望重蹈《沁園春·出塞》的覆轍。
轉(zhuǎn)眼,已過去了半柱香。
胤祚還是未寫一字。
皇子們耐性都極好,還是不急不躁的,只是曹家的幾個兒子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簡單的將詞句替換,避開忌諱,倒也簡單。
譬如將“千古帝王”替換為“王侯將相”便是。
只是這樣一來,似乎就失了這曲子的內(nèi)涵韻味。
思來想去,胤祚突然靈光一閃,有了個主意,暗道,這或許是個天大的機會也說不定。
主意一定,胤祚立刻下筆,文不加點,筆走龍蛇。
周圍竊竊私語,戛然而止。
皇子們目露驚嘆之色。
片刻后,胤祚全文寫就,將筆放在一旁。
皇子們看那詞句,驚嘆又緩緩轉(zhuǎn)變成了驚悚。
八阿哥對胤祚擠眉弄眼,十四則靠過來,小聲提醒道:“六哥,你這詞有些不敬,還是改改為好。”
胤祚卻道:“放心。”
而后,將那墨跡干透的紙呈給康熙,太監(jiān)將紙接過。
“直接給臺上戲子吧,唱出來。”康熙道。
于是太監(jiān)上臺,將紙給了扮海瑞的老生。
只看那老生接過紙,看了一遍,接著手就抖了起來,而后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胤祚高聲道:“你別怕,這詞是我寫的,你只管唱就是。”
那老生聽聞此語,暗想自己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這種倒八輩子血霉的事情,回回都叫他碰上。
兩年前,他被召進紫禁城中,演了出七擒孟獲里的諸葛亮,就被要求唱這《江山無限》的上闋,差點把命都唱沒了。
兩年后,他扮海瑞,竟也沒逃過《江山無限》的下闋,偏偏這下闋寫的極為不敬,哪怕詞不是他寫的,經(jīng)他之口唱出來,恐怕也會丟了腦袋。
可滿院的天潢貴胄都等著聽呢,他一直不開口,恐怕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念頭至此,他只能顫巍巍的站起身,小心翼翼的開口,同時心里暗暗許愿,只要能逃過這一截,他從此定然告別梨園,再不淌這渾水了。
“五花馬,青鋒劍,江山無限……難逃天地人寰。”海瑞從頭唱起,先是唱了上闕,而后咽了口口水,又唱道。
“雙轅車,烏篷船,山高路遠(yuǎn)。醒也罷,夢也罷人生苦短……”
康熙聽聞面露微笑,輕輕合著曲子點頭。
曹寅的兒子們小聲道:“‘雙轅車,烏篷船’,這是江南之景啊。海瑞也是應(yīng)天府巡撫,倒是契合。”
臺上“海瑞”的聲音顫抖了,哆哆嗦嗦的又唱道:“千古帝王,悠悠萬事,功過自有百姓言。千古帝王,悠悠萬事,難逃天地人寰……”
這句唱完,滿院的聽眾,已臉色大變。
皇帝是什么人,那是真龍?zhí)熳樱f歲之尊。
人生苦短是何意?功過自有百姓言何意?難逃天地人寰又是何意?
這不豈不是說皇帝同凡夫俗子別無二致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胤祚,暗想這個六阿哥莫不是恃寵而驕,已有些瘋了?
胤祚自己清楚,這江山無限下闋,他一字未改。
所幸,現(xiàn)在胤祚朝中的政敵都不在,沒人趁機攻訐他,反倒是十四挺身而出,指著那戲子道:“大膽!竟敢篡改唱詞,褻瀆天顏,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那戲子雙腿一軟,便跪了下來,聲淚俱下,磕頭如搗蒜,大呼冤枉。
十四根本不給他爭辯的機會,指揮侍衛(wèi)便要拿人,打定主意要讓這戲子做替罪羊。
胤祚心里不禁有些感動。
康熙卻道:“罷了,不關(guān)那戲子的事,放了吧。”
氣勢洶洶沖上戲臺的侍衛(wèi)們,聽到康熙的話,又全都退了下去。
那戲子如蒙大赦,磕頭不止,臉上早就是涕泗橫流。
康熙冷冷看著胤祚道:“你好大的膽子。”
十四連忙道:“皇阿瑪,六哥他……”
“住口!”康熙一瞪眼,嚇得十四半截話縮回肚子里。
八阿哥欲言又止,垂首站在一旁。
胤祚上前道:“皇阿瑪,兒臣寫的唱詞卻是大膽了些,但卻是隨皇阿瑪一路而來,通過見到的人事,有感而發(fā),絕非犯上之語。”
康熙沉默。
胤祚壯著膽子繼續(xù)道:“兒臣這首曲子,也不是寫海瑞的,而是皇阿瑪南巡記。皇阿瑪還記得呼魯斯太的玄石碑嗎?”
康熙臉上陰晴不定。
“兒臣還記得,當(dāng)年皇阿瑪蕩平葛爾丹,班師回朝,途徑內(nèi)外蒙古交界的呼魯斯太,那里立有一塊巨大石碑,上面的字跡已然模糊不清。皇阿瑪告訴兒臣,那塊石碑是前朝永樂帝五征漠北時所立,永樂帝五征漠北,而邊患未除,幾百年后,其功績已漸為百姓淡忘。皇阿瑪當(dāng)時感慨道……”
“朕說,‘刻在石碑上的功績,千百年后終也會化為塵土;只有刻在百姓心上的功績,才能萬古長存。’”康熙接道,“想必這便是你詞中那句,‘功過自有百姓言’的由來了?”
胤祚道:“正是。千古帝王誰人生前不是分外煊赫,死后,是非功過也只能任由百姓評說,雖是真龍?zhí)熳樱F為人主,卻生老病死在人世之間,這不正是難逃天地人寰嗎?”
一番話畢,萬籟俱寂,戲園中久久再無響動,眾皇子及曹家弟子大氣都不敢喘。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戲院內(nèi)外,唯余夏日蟬鳴。
良久,康熙露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