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肉胡同原本和珅府大門上寫有“鈕祜祿府”的牌匾早已被摘下,換上了紅底金字兒的“富察府”,下邊還有一行小字兒,寫著“大清二等男爵”,配上門口左右兩只威武雄壯的石獅子,比起原來可要威風的多。
石獅子乃是莊達從蘇州運來的,出自當地雕刻大師之手,自身的價值暫且不提,單是運費,就夠一個五口之家好吃好喝的過上五年。運來時和珅已經遠赴暹羅,伍彌氏本來不想要,覺得物議上不好,指不定要給和珅找麻煩,莊達一勸:“和大人的心思草民最清楚,送銀子的尚且不懼,何況都知道草民跟府上的關系,還怕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御史們嚼舌頭?”也就勉強收了下來。
正是盛夏,午后的日頭斜斜的掛在天空,毫不留情的揮灑熱量,整個京城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爐,驢肉胡同也不例外,門口的街道鋪著的青石地面被曬的火燙,雞蛋摔在地上,鏟子一鏟就是雞蛋餅。不知誰家的老狗,在門口照壁后的陰涼處臥著,舌頭吐的老長,呼呼的喘著粗氣。男爵府正門緊閉,只有旁邊的角門開著,門房老劉頭斜靠在門洞下的藤椅上,蒲扇搖的撲啦啦作響,腦門上的汗仍舊如同小溪似的往下淌個不停。門房里邊,劉全正在跟老劉頭的兒子劉茂對弈,由于天熱,二人都敞著懷,手邊擺著冰鎮的西瓜,絲絲的冒著涼氣,卻顧不得吃上一口。
老劉頭是和珅府上西山莊子上的老人兒,當初府上沒落,也未曾生出一絲慢待之心,如今年歲大了,伍彌氏便做主將其從莊子上接來府上看大門,又將他的兒子提拔做了個管事,月例銀子加上主子賞賜,一個月下來總有個三五十兩的進項,父子倆感恩戴德,絕對算的府里忠義的典范。
落子啪啪,蟬鳴吱吱,老劉頭探頭望了望空無一人的大街,眼皮發沉,緩緩閉上了眼睛,蒲扇搖的越來越慢,終于“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嘴巴半張,發出輕微的鼾聲。
不過他并未睡多久,就被門口一陣腳步聲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看,發現臺階下不知何時停下了一頂轎子,熟悉的很,居然是富察公爵府的,瞌睡蟲頓時不翼而飛,刺棱一下站了起來,顧不得撿蒲扇,邊往外迎邊招呼里邊的劉全劉茂,“六奶奶來啦,別下了,別下了!”
說話的功夫,轎夫已經壓下了轎桿兒,一只雪嫩的素手緩緩掀開了轎簾兒,棠兒一身素裙邁步下了轎子,瞥老劉頭一眼,笑道:“成日里來,值當如此大呼小叫?家里都在吧?”
老劉頭赫然一笑,哈著腰前邊引路,門房中劉全跟劉茂也匆忙躥了出來,邊走邊整理衣服,顯得十分狼狽。老劉頭不敢對劉全如何,狠狠瞪了自己兒子一眼,“傻站著挺尸么?還不趕緊給六奶奶把椅子搬開?”
劉茂一個激靈,匆忙搬椅子,劉全已經整好了衣冠,迎上來弓著身子沖棠兒笑道:“伍彌老爺昨兒個從新疆回來,前晌著人送來了兩筐哈密瓜,夫人還說呢,讓人給公爺府里送一筐嘗嘗鮮,未成想雯雯小姐也過來了,直到現在都沒走,就耽擱了下來……奶奶來的正好,水井里冰著不少,等會兒老奴才親自去取來,正好消暑?!?
棠兒藏著心事,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劉全啰嗦,徑往后宅而來,未進伍彌氏住的院子,就聽里邊鶯鶯燕燕,十分熱鬧,不禁加快了些步子,也不等劉全通傳,直接走了進去。
引娣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比著和珅離開時高了足足半頭,站在伍彌氏旁邊,有她耳朵垂兒那么高,穿著件團粉旗袍,踩著花盆底兒,亭亭玉立的,十足美人坯子。
她正在看著紅杏跟伍彌氏翻花鼓(一種舊社會十分流行的游戲,細繩子結成圈,套在手指上編出花樣,兩人互相翻動,變幻花型,八零后絕大部分都很熟悉),旁邊站著一身鵝黃的馮雯雯,幾個大丫頭也在旁邊圍著,不時指手畫腳,嘻嘻哈哈笑鬧個不停。
“你們倒是閑情雅致,”棠兒展顏一笑,“當初善寶讓人把這李子樹刨了,我勸他別刨,看看,現在好了吧,樹涼里多涼快?伸手還能夠到李子,嘖!”
“姐姐來啦?大熱的天兒,尋思你不過來了呢?”見是棠兒,眾人連忙施禮,伍彌氏跟紅杏也停了游戲,迎上前來。紅杏一笑說道:“可說就是呢,這院兒里有這顆李子樹,比別處涼快多呢……引娣,下去將井里冰著的哈密瓜取來,給六奶奶消消暑?!?
“劉全兒去了,大熱天兒的你就別讓孩子忙乎了,走,進屋,給你們說個大喜事兒?!碧膬哼呎f邊往屋里走。伍彌氏與紅杏對視一眼,連忙跟在她的身后,馮雯雯少年心性,說道:“到底甚么喜事兒啊?六奶奶您就別賣關子啦!”
所謂愛屋及烏,棠兒一直挺喜歡馮雯雯,聞言一笑,逗她說道:“雯雯不是聰明么?不妨猜一猜啊?”
“是善寶哥哥來信兒了?”馮雯雯瞪大雙眼問道。
“別說,真讓你猜著了,”說話的工夫已經進了屋,棠兒隨意坐了,一邊示意眾人都坐,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伍彌氏,“善寶發回來的電報,今兒個午時我家老爺回府,順便就拿了回來,這封是寫給你的,你看看吧……請罪的,沒經過你同意,他做主給福寶和鄭信那閨女彩蝶姑娘定下了婚事……”
“什么?”伍彌氏一怔,接過信來飛快掃了一遍,沉默了片刻,突然撲哧一笑,“這孩子,姐姐,你看看……”說著話將信遞給紅杏,看棠向兒,“姐姐,這事兒你怎么看?”
“善寶做事一貫有分寸,這也是迫不得已了,不然怎么也得跟你這當額娘的商量一下,”棠兒說道,說著一嘆:“別看他人不大,心卻不小,這一回是準備在南邊兒下一招大旗呢。我家老爺說了,今兒養心殿里君臣奏對,萬歲爺著實夸贊了善寶一番,親自擬旨,讓他全權負責暹羅事宜,不必有后顧之憂,還說這回等善寶回來,一定要將他跟雯雯的婚事辦了,他親自做主婚人……怎么樣雯雯,終于熬出頭了吧?”
“六奶奶——”馮雯雯面上發熱,嬌嗔著跺了跺腳,想擰身逃走,又放不下和珅,強撐著站在那兒,腦袋低著,下巴觸在高聳的胸口上,樣子又羞又怯,著實喜人兒。
引娣其實特別喜歡這個嬌憨可愛的雯雯姐姐,現在聽說萬歲爺要給她賜婚,心里也自為她開心,只是不知為何,心底深處,總是隱隱有些淡淡的失落,酸酸澀澀,說不出究竟是個什么味道。
紅杏瞅自己女兒一眼,見她發怔,心里暗暗嘆息,岔過話題說道:“姐姐說善寶要在暹羅下一盤大棋,妾身眼拙,怎么看不出來呢?”
棠兒坦然一笑,眼底深處隱藏憂慮,說道:“鄭信在善寶的幫助下打敗了入侵的緬甸軍,將緬甸素有軍神之稱的摩可那羅多趕回了老家,本可順水推舟,奪回國都阿育他亞,未曾想半路上殺出來個程咬金,那鑾侯彭世洛居然要伸手摘桃子,偏偏善寶跟鄭信還拿他沒辦法,這才急著給福寶定下了親事,一來安鄭信之心,二來也為日后的合作打下堅實的基礎……給我的信里他說是在去見彭世洛的路上寫就的……”
“他去見彭世洛?”眾女同時大驚,棠兒心跳加速,匆忙問道:“不會是像上次去見鄭信一樣,獨身去的吧?”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越琢磨越焦躁,起身不安的在地上走動,邊走邊說:“鄭信無妨,一來是華人,二來有彩蝶姑娘,總不會出大岔子,那什么侯的,如姐姐所說,是來摘桃子的,怎么會容許善寶在他面前指手畫腳?萬一……讓我怎么跟九泉之下的常保交代?。窟@個臭小子,真以為自己個兒天王老子下世,無所不能了么,我……”說到最后跺了跺腳,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暹羅去把善寶揪回來。
讓伍彌氏這么一說,馮雯雯引娣紅杏她們愈加著急,棠兒卻擺了擺手,“鞭長莫及,咱們在這兒也是白瞪眼……為什么去見彭世洛,善寶信里邊沒說,不過,他的想法我也能琢磨出個大概,用萬歲爺跟延清老大人的話說,‘這是著妙棋’,當初他將全部心思都放在鄭信身上時,我就想寫信提醒他,不過他居無定所,又一直跟在鄭信左右,怕被鄭信看了去,一直沒敢寫信,現在看來,他是自己琢磨出來了……”
“琢磨出什么來了?”伍彌氏匆忙問道,面有希冀之色。
“御下之道!”棠兒定定的說道,接著放緩語氣,笑道:“以前我還擔心他年輕氣盛,做事沖動,現在看來,他終于開始走向成熟,做事變的愈加有章法了……把心放在肚子里,憑他的腦子,那彭世洛奈何他不得,再說,不是還有春梅和慕容么?現在我擔心的不是這次會面,而是另外一件事情……”正要屏退左右,跟伍彌氏與紅杏好生說道一些心里的隱憂,忽聽門外動靜,抬頭看時,發現是卿靖抱著小思思走了進來,便即住口,不再往下說。
“六奶奶來了?奴婢給六奶奶請安了!”卿靖哄著孩子午睡,剛剛醒來,過來看看,見到棠兒,連忙請安。
“整日里見,哪里就這么多禮數了?”棠兒說著起身,將小思思接到手里,輕輕舉了兩下,逗的思思咯咯直笑,“臭丫頭,幾天不見,又重嘍,等你阿瑪回來,見到你不定怎么開心呢!”
卿靖在府里住了半年多了,到底忍不住將孩子的身份告訴了伍彌氏跟紅杏,伍彌氏還好說,紅杏因著思思的面子,對卿靖的態度也好了許多,一來二去,了解的深了,居然也喜歡上了這個苦命的女人。
事情的經過棠兒最是了解,當初害怕和珅轉投高佳氏,這才出了下策,現在沒了這份擔憂,便對卿靖總有些愧疚之情,見到思思,倒像自己的親孫女一般仿佛。
話題被卿靖與思思的到來岔開,眾女圍著逗弄思思,伍彌氏將信遞給卿靖,心里琢磨著棠兒的半截話沒說,便讓紅杏接過孩子,拽著她進了里屋。
卿靖疑惑的接信在手,先看落款,見是和珅發來的電報,連忙一目十行的看去,見信中除了福寶訂婚一事,其余不過是問候之語,甚至還提到了思思跟自己,心里不禁一甜,遙望南方,不禁自語:“善寶啊善寶,你現在在哪里呢?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