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鐸道:“我媽總擔心我會孤老終生, 所以我們倆完全沒這個顧慮。”他說著泊好車子,打開安全帶,“走吧。”
電梯就在負一層, 顏鐸關上電梯門, 向黃文軒道:“你喝酒了?”
黃文軒答道:“喝了一瓶啤酒。”他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 “我身上酒味很重嗎?”
大約是喝過酒的緣故, 黃文軒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層水汽, 他帶著點不確定的的詢問眼神,落在顏鐸眼里簡直成了危險品,顏鐸踏在雷區邊緣, 如履薄冰,鼻端嗅著他稍帶酒味又混著洗滌劑氣味的復雜氣息, 連感覺器官都要命的敏感起來, 一拳的距離, 仿佛還能感受到來自他身體散發的熱量,顏鐸抑制著某種沖動, 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道:“還好。”
“這周幾場比賽?”出了電梯,不再局促一室之內,周圍的氣息流動起來,顏鐸松了口氣, 打結的腦子總算開始運轉起來, 找到點話題。
“周五下午客場對YJ。”黃文軒道。
樓道里的窗戶沒關, 有夜風吹進來, 涼爽又愜意, 顏鐸身上的燥熱隨之散去一些,他摸出鑰匙開了門, “就是我們上次一起看得那場比賽那隊?”
黃文軒微笑道:“對,可惜第一次請你吃飯就被我搞糟了,我本來想著那里可以放松一些,想不到那種環境反而很……”
黃文軒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顏鐸接口道:“拘束?”反手關上了門。
黃文軒點頭道:“差不多。”
顏鐸隨手開了電視,把遙控器拋給黃文軒,“你隨便坐,我去泡點茶。”
顏鐸從書房里拎出一套壓箱底的茶具,又摸出一餅茶,他們老家那里產茶,從小耳濡目染跟著爺爺學喝茶,只是這些年身體狀況不允許,才不怎么喝了。
黃文軒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擺弄那些茶具,他用的是一個250cc的牛蓋蓮子小壺,第一道洗了茶具,第二道經茶漏過濾入一個玻璃公道杯里,玻璃杯里的茶水湯色蜜黃,顏鐸倒入一個魚藻紋的杯子里,遞給黃文軒,“嘗一下。”
黃文軒抿了一口,有些訝然道:“居然很甜,我第一次喝這種味道的茶。”
顏鐸笑笑道:“說起來其實是三無產品,這是我老家那邊今年的春茶,一個偏遠寨子里的老婆婆自己做的,托人寄給我的,跋山涉水來到這里,能給你帶來驚喜,老婆婆知道了肯定很開心。”
電視被黃文軒調到了體育頻道,正在直播斯諾克威爾士公開賽,兩個解說的聲音都很低,竊竊私語一般,很好地充當了背景音。
顏鐸又沖了一泡,倒給黃文軒小半杯,差不多一大口的量,“生茶性寒,不能多喝,嘗個味吧。”
黃文軒好奇道:“你怎么不喝?”
顏鐸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上課時現場抓到一個學生課堂上看小說,小說自然被他抄走了,下課后他把那本書拎回辦公室,介于書名的緣故,他一時好奇就翻了一下,瞬間就被震驚到了,里面滿滿的騷操作特別辣眼睛,他卻居然一邊嫌棄著一邊捏著鼻子給翻完了,那本書的作者簡直有毒。
這時,一個梗撞入顏鐸腦海里,他鬼使神差地挑眉笑道:“你見過在茶里下藥的人會喝自己泡的茶嗎?”
黃文軒端起杯子把里面的茶水一口喝盡,一臉懵懂地問道:“你為什么給我下藥?”又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空杯子。
顏鐸的目光也隨著他的目光往他的指尖滑動,落在了搭在那只魚藻紋青花杯的手指上,做門將的緣故,黃文軒的手指較常人更長一些,骨節分明,給人一種力量感,顏鐸記得上次握的時候,他掌心靠手指的地方還有硬硬的繭,溫暖又干燥。
“知道給你下藥你還喝?”顏鐸又忍不住逗了他一句。手上動作不停,干凈利落地出湯,過濾,然后倒入他手里的空杯子中,趁便朝他身旁挪了挪。
黃文軒忽地燦然一笑,手指無意識地在杯壁上敲敲點點,“你要真那么做,肯定不會告訴我,其實不用下藥那么麻煩的。”
顏鐸覺得自己酥掉了一半,調戲人變成了被調戲,他嘿嘿笑笑,舔了舔牙尖,“這可是你說的。”
黃文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識的抿了一口茶,然后他看見顏鐸身子傾斜,朝他壓了過來,他倏地繃直了后背。
顏鐸迫近他的鼻端時卻忽然停了下來,盯著他的眸子看了一瞬后,掃過他的唇,忽然又往下滑去,最后他低下頭,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撫上他的手,就著杯沿抿了一口,然后慢慢坐回身子,微笑著說道:“親測過了,沒毒。”然后他舔了下嘴角,回味似地說道:“第四道果然不甜了。”
被調戲回來的門將眼中有淡淡的失望。
顏鐸重新坐回原處,又沖了一泡茶,拿過有些走神的黃文軒手里的杯子,“再嘗嘗這一次的。”
顏鐸覺得自己昨晚犯了個錯,他當時不該假正經。
如果昨晚他就把該辦的都辦了,現在就不用這么糾結了,人就在身邊,想親就親,想摸就摸,又香又解饞,那用坐著干瞪眼。
曾經,中二期的顏鐸同學設想愛情應該是細水長流的,然后多年以后,他一個想不開就拿來在自己和黃文軒身上踐行了。
可此刻發現,這個細水倒也還好,長流就太折磨人了,這個人只要在他身邊,只要周圍環境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腦子里就跟過電影似的閃過那本騷操作滿滿的小黃書,可偏偏又抹不開面子,畢竟給了人家一個一本正經的第一印象,現在人設說崩就崩,太影響美觀了。
真是裝逼遭雷劈!
黃文軒渾然不察某人正在為某事追悔,他只是覺得,剛才他眼睛里明明有小火焰在燒,可是說熄滅就熄滅了,特別干脆,他思前想后,最后把原因歸結為小黃書上腦的某人其實是有點害羞。
他也太會給某人圓場了,小黃書們簡直都要羞憤而死。
在球場上一貫冷靜的球門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唯恐自己有個什么舉動,嚇著了某朵甲醇的蓮花,他低頭喝了口水,茶水在他舌尖轉動,他認真地品了品,“有點香,還有點辛烈。”又有些歉然道:“今天我喝酒了,味覺不靈敏,下次沒喝酒的時候你再泡給我喝吧。”
顏鐸從他手里拿過杯子,把余下那一點一口抿了,茶水在舌底打著轉,然后滑入喉間,他決定不再玩火,換了個話頭,道出了自己不喝茶的緣故,“我胃不太好,現在不敢喝了。”
黃文軒其實早都注意到茶幾一角的幾瓶胃藥了,“每天都要吃藥嗎?”
顏鐸道:“也不用,只要規律飲食就沒事。”他說著又沖了一道,倒入黃文軒的杯中,慢慢推了過去,“這個茶不耐泡,再喝就有白水味了。”他挑了一個素白的花神杯,抬起手利落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放下公杯,舉起花神杯,虛虛地朝黃文軒舉了一下。
黃文軒眼睛不錯地看著他把白瓷杯里的淡黃色茶湯喝下,帶著幾分訝然幾分關心問道:“你剛不是說不能喝嗎?”
“尾水,沒關系的。”他放下杯子,起身道:“我去給你拿睡衣,你洗洗早點睡吧。”
顏鐸拿出了兩套秋冬季節的睡衣,長袖長褲,順手拉了條被子扔床上,一人一條被子,熱不怕,空調可以打低點,反正人設不能崩,他現在只有這一條人生信念了。把人打發進浴室,他神思不屬地收拾起茶幾上的杯杯盞盞拿去清洗。
顏鐸這一天睡得有一點多,所以四五點鐘的時候,已經進入了淺睡眠狀態,開始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一開始是夢魘,想醒醒不了,后面他在夢里又是掐自己手指頭,又是搖頭,多方努力之下,終于把自己弄醒了,他坐起身,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從腳底冷到頭頂。
黃文軒很警醒的坐起身來,伸手搭上顏鐸的肩膀,“怎么了?”
“做噩夢了。”顏鐸定了定神,平靜地說道。因為剛醒,他還有點心悸,聲音含糊不清,透著幾分虛弱的稚氣。
黃文軒摸索著打開了床頭的燈,燈光下顏鐸臉色一片慘白,額上冷汗涔涔,他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他,又關切道:“要不要喝點水?”
顏鐸搖了搖頭,他擦完臉上的冷汗,低頭發了會呆,然后抬起頭望向黃文軒,“我本來說過要給你看一樣東西,還記得嗎?”
黃文軒疑惑道:“到底是什么東西?”
“一段虐殺我爸的視頻。”
顏鐸的聲音很平靜,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深沉又寂靜。黃文軒卻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他仿佛透過他平靜的外表,看出了他眼中的痛苦與彷徨,他張了幾次嘴,才發出聲音:“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我爸是緝毒警察,打掉了他們多年經營的犯罪網絡,但是最后行動的時候,毒販子沒有清剿干凈,后來就遭到了漏網之魚的報復。”
“兇手抓到了嗎?”
顏鐸搖搖頭,“至今在逃。”
黃文軒驀地想起了暗藏手機號碼的那句謎底,“別人知道嗎?我是說,阿姨,爺爺,姑姑他們。”
“當時那段視頻只有我一個人看過,后來我跟肖遠說過這件事,不過視頻太血腥了,我沒給他看。”
“那個時候你多大?”黃文軒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問道。
“我記得那是初二下學期,快要放假的時候,我十二、三歲吧。”
黃文軒簡直心疼的無以復加,從被子底下伸出手,握住了顏鐸的手,“跟我去看心理醫生吧,你不能再被這個噩夢折磨了。”
顏鐸勉強拼湊出個笑臉,拇指輕輕摩挲著他掌心的硬繭,有些沮喪地說道:“上大學后我去看過,大概事情過去太久了,沒什么用。”
“你當時該告訴家人的,這種事情,不該你一個人承擔。如果我們那時候認識就好了,我可以......”黃文軒忽然有些激憤,可是說著說著他又停了下來,想起顏鐸比他大七歲,自己那個時候不過才五六歲,已經被帶出國了,他有些泄氣地低下了頭,被一種無力感充斥著。
顏鐸淡淡一笑,“就算你那時候跟我一般大,我們認識,我也不會對你說的。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尤其是小時候,很多孩子都喜歡問為什么,有很多問題,整天纏著大人說東說西,我卻相反,我的問題都是自己琢磨,藏在心里。記得那時候有個冷酸靈牙膏的廣告,廣告詞是冷熱酸甜想吃就吃,我一直好奇牙膏也可以吃嗎?還有一次去郊游,看見公路旁邊的墻上刷著標語,鼓勵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我雖然識字,但那時候還太小,不懂夫婦的意思,以為是兩個女人,在心里想了很久,難道是要一人生一半嗎?”
黃文軒被他逗得笑了,又心疼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頭,“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我。”
“嗯。”顏鐸在他手上拍著,帶著安撫的意思,不想他太擔心,十八年來他雖然習慣了夢中血淋淋的畫面,午夜驚醒,有時抽幾根煙枯坐到天亮,有時看會書繼續睡,但是第一次對人訴說,他發現原來沒有難以啟齒,內心竟可以如此平靜。他有些茫然地體會著心中的平靜,眼睛失焦的室內環顧了一下,推開了被子,“現在幾點了?”
黃文軒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快五點了,還早,睡吧。”把他推開的被子重新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