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野店, 旅館的條件自然好不了。
顏鐸是那種特別強迫癥的潔癖患者,以前在辦公室的時候,不管是同事還是學生過來找他說話, 如果他的杯子沒蓋著, 等人走了, 他一準會把杯里的茶倒掉、杯子拿去沖洗一遍、重新泡上茶, 如果說話時他的袖子恰好挽著, 他也會覺得膈應,還要去沖洗胳膊。所以這一晚他睡得很不好,盡管和衣而眠, 還是覺得自己被灰塵和霉菌包圍,輾轉難眠。
人有時候說要勇往直前, 說要奮發圖強, 可是很多時候失敗不是因為笨也不是因為怕吃苦, 而是因為無法扭轉自己的思維。
灰塵跟霉菌有多可怕?顏鐸不覺得自己害怕他們,只是大腦拼命想象出來一些與之對應的東西, 諸如臟、諸如恐怖,反復折磨著他的神經,讓他痛苦不已。
他分析過自己的這種行為,如果說臟,人的身體不臟嗎?嫌棄外物不干凈的時候, 你能確保自己就是無垢無暇的?可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連頭發絲挨著枕頭都無法忍受, 他覺得主宰自己的根本不是□□, 而是大腦的思維與想象, 碳基生物真的好可悲。
“你怎么了?”黃文軒翻了個身,手壓在了他的腰間。
“睡不著。”顏鐸握住他的手。
“哪里不舒服嗎?”
黃文軒剛要掀開被子坐起來, 顏鐸又趕緊把他按了回去,“沒不舒服,這邊晚上挺涼的,你別凍著了,趕緊睡吧,我就是擇鋪,一會就好了。”
嫌棄旅館的床不干凈也算是一種形式的擇鋪。
黃文軒忽然抬起手在他身上輕輕地拍了起來,跟著拍動的節拍含糊不清地念道:“盤盤盤腳盤兒,腳盤兒頂頂簸箕,簸箕里曬的紅糯米,扎花做酒,十碗八斗,金鴿子,銀鴿子,打鏈子,盤小腳……”①
顏鐸聽他念得像是一首童謠,好奇道:“你念得是什么意思?”
黃文軒說:“我也不知道,小時候在福利院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唯獨記下了這首童謠,好像是照顧我們的阿姨每晚哄屋里小孩睡覺時念過,我在心里默默跟著她念,就記住了。”
“那你還記得那個阿姨長什么樣子嗎?”
黃文軒想了想,搖頭說:“不記得了。”他靜了一會,又抬手在顏鐸身上拍了起來,一邊拍,一邊口齒含糊地念著歌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顏鐸居然沉沉睡了過去,黃文軒居然還有安眠的功效,他想。
次日兩人趕最早的班車去洛城,終于在傍晚的時候回到桐城,黃文軒一開機就接到隊里的通知信息,臨時有一個會議,要他回一趟俱樂部,顏鐸打算回自己家拿一些胃藥,兩人遂在機場分別,各自打車離開。
好幾天沒在家,陽臺上的花兒都蔫了,顏鐸給他們澆了些水,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過來。他收拾了幾本書,拿上胃藥,想了想沒有什么遺漏,關上門正要離開,就聽見有人打招呼,“你好,我是趙劍非的媽媽,他住2901,我這幾天都聯系不到他,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過他?”
“阿姨好,真是不巧,我這幾天都沒在家。”顏鐸打量著面前之人,她約莫五十多歲,中等身材,有著與趙劍非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同樣的五官長在趙劍非臉上顯得清俊,呈現在她臉上時卻從眉宇間透出幾分英氣來。顏鐸最后一次見趙劍非是上周三,從那以后他就一直沒在家,這幾天也沒收到過趙劍非的電話,他凝眉思索了一下,問道:“出什么事了嗎?”
“暫時還沒法確定,謝謝你了啊。”陳文下意識地道了一句謝,思索著什么,臉色越來越難看。
顏鐸知道趙劍非的職業,心里莫名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來,“阿姨,你能告訴我聯系不上他是怎么回事嗎?有沒有打電話到他單位問一問?他的同事,朋友,有沒有問過?對了,還有他女朋友,我記得叫呂媛。”
陳文猶豫了片刻,“你既然知道呂媛,那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們分手了?”
顏鐸有些吃驚,“他只說他們吵架了,倒是沒提分手的事情,我最后一次見他是上周三晚上,那天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也沒說什么。”
陳文看出顏鐸流露的擔心,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絮絮地打開了話匣子,“事情是這樣的,你剛才說最后一次見他是上周三晚上,那天十一點的時候他還給他爸爸打過一個電話。他工作以后,只要不在家,每天都會打個電話給我們,就算是當天忘了,第二天一早也會打過來。恰好這幾天他爸爸出差了,所以我以為他打給了他爸爸,老爸爸又以為打給了我,直到今天他爸爸出差回來,我們才知道他已經四五天沒打過電話了。我們打給他,可他的電話一直處于關機狀態。他單位我們問過,說他請假了,請假原因只說是私事,他幾個要好的朋友我們剛才也都問過,他們都不太清楚。至于呂媛,我們也問過,她也不知道。”
顏鐸努力回想上周三晚上的情形,“他那天看著挺累的,精神狀態很差。”不能排除過勞猝死的可能性。
陳文點點頭,“我們也是擔心這個,所以還沒報警,先過來看一眼。不過沒他房間鑰匙,他爸爸去找物業了,看能不能把門撬開。”
顏鐸把車鑰匙塞進褲兜里,走到2901的門口,從貓眼里往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記得因為沒經驗,第一次過來喂貓的時候他費了很大勁才把鎖打開,“這種鎖恐怕很難撬開,不如報警吧,消防應該有辦法把門弄開。”
陳文猶豫了一下,“等他爸爸上來吧,我跟他商量一下。”
兩人正說著,兩個物業的保安與一個頭發半白的男人已走了過來,男人顯然是趙劍非的爸爸趙武南,他們從電梯出來,還在商量著找開鎖公司的事情。
陳文迎了上去,把顏鐸的建議說給趙武南聽,趙武南微不可見地沖顏鐸點了下頭,陳文背對顏鐸站的位置,沒有看見。
盡管早已經知道趙武南就是趙劍非的爸爸,顏鐸再次見到他還是有些不舒服,走又不是,只能硬著頭皮站在原處。
趙武南與妻子一番商量,最終選擇先報警。打完電話,他便徑直朝顏鐸走來,“小鐸,方便請我們進去坐一下嗎?”
小鐸,聽稱呼老趙跟他認識,陳文有一絲疑惑。
顏鐸對上陳文探究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難道他一直瞞著自己的妻子嗎?也對,換做是我做過那么無恥的事情,我應該也沒臉對人提起。
趙武南卻不容他多想,已走到了他近前,因為緊張和用力過猛,趙武南越是想在顏鐸面前表演一個親切隨和的長輩就越是事與愿違,臉上的笑透著勉強,看顏鐸的眼神透著壓迫,顏鐸看在趙劍非的面子上只好轉身打開門,“進來吧。”
當年發生在顏顧身上的事情陳文確實一無所知,她尾隨丈夫走進顏鐸家里,雖然心存疑惑,卻也不好問出來。
顏鐸請他們夫妻兩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起身去泡茶,趙武南用眼神制止了他,又用眼神示意妻子,“你去倒點水,我向小鐸了解一點情況。”
這是在別人家里,陳文對丈夫這樣反客為主的舉動有些不解,不過還是照做了。
顏鐸知曉趙武南是想要支開他妻子,配合著他,指著客廳一側的廚房說道:“家里熱水喝完了,要麻煩阿姨再燒一壺。”
趙武南看著陳文走遠,才回過頭望向顏鐸,“開始我不知道你住在劍非隔壁。”
顏鐸眼神有些陰冷,“那是從何時開始知道的呢,讓我猜一猜,趙劍非對我說過他曾經查過我名下的財產,我想他應該是在我檔案里看到了一些有疑問的東西,然后跑去問你拿權限,你這才告訴他的?”
趙武南點了下頭。
顏鐸玩味絲地打量著他,語氣透著揶揄,“你應該沒全部告訴他吧?”
“是。”趙武南朝廚房那邊望了一眼,見陳文背對這邊,正望著窗外在講電話,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我只告訴他你爸爸犧牲了,沒有說當時我們兩個一起行動,危機關頭我為了保命自己跑了,把他留給了毒販子。”
顏鐸左手無意識地敲著沙發的扶手,“還是先找趙劍非吧。只要不在家,每天都要打個電話報平安,這些年你應該挺擔心從前的事情在你兒子身上重演吧。”
趙武南硬著頭皮點下頭,低頭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你媽媽身體還好吧?我記得你姑姑一家都在桐城,他們也都好吧?”
顏鐸靜靜地盯著他,低聲道:“勞您牽掛,他們都還好。如果你只是想敘舊,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了,如果你想向我了解情況,我剛才跟阿姨說過,最后一次見趙劍非是上周三晚上,周四之后我就沒來過這邊,他有沒有回來過我不清楚,或者你們可以調取門衛室的監控看一下。你不是市局領導嗎?小區周邊的監控,趙劍非的行車記錄調取起來不都挺方便的嗎?”
趙武南神色掙扎了一下,“我,我知道,已經報警讓他們去查了……我其實是想告訴你,當年虐殺你爸爸的嫌犯,最近來過桐城。”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顏鐸耳邊炸開,他突然感覺自己失聰了,耳朵里面一片蜂鳴,久久不止。
“沒抓到吧?”顏鐸良久后才慢慢回魂,冷笑著問道。
趙武南艱澀地點了點頭,“他的反偵察意識很強,讓他跑了。”
“還有線索嗎?”
“線索都斷了,不過我不會放棄的。”
顏鐸的眼神有些空,他無意識地歪過頭去,看見陳文從廚房那邊走過來,他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注意力把目光放在她臉上。
陳文看了一眼盲人似的顏鐸,什么都沒說,她疑慮重重地彎腰把茶杯放下,低聲說:“剛才呂媛打電話說她過來了,應該快到了,我出去看看。”
趙武南神色復雜地看了顏鐸一眼,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直到兩人走出客廳,顏鐸才打起精神應酬了一句,“兩位慢走不送。”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后,起身把房門關了起來,外面的腳步聲、說話聲紛紛擾擾噪雜得厲害,他們的兒子找不到了,可是跟我有什么相關呢?雖然他是我同學,又是我鄰居,可是我有那么多同學那么多鄰居,他們有事我哪里都管得過來?顏鐸這樣想著,信步往陽臺走去,他沒有在原來的地方找到煙灰缸,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記起是黃文軒上次來給收起來了,他摸了摸褲兜,煙也不在,就連打火機也沒了,過安檢的時候丟在了洛城。
顏鐸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電話響了起來。
黃文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寶貝兒,我到家了,你怎么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