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鐸在家養了一周, 就開始去上班了,上班的第一天,他一邊接過秘書遞來的文件瀏覽著, 一邊給章揚打電話:“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章揚:“投了簡歷, 有兩家公司跟我聯系, 但是待遇都開得不怎么樣, 我還在考慮呢。”
顏鐸:“有沒有興趣到我公司來?”
章揚:“你知道我的專業, 我去你那邊能干啥?掃地、開車還是當保安?”
顏鐸合上了文件夾,“我不也是在重新開始嘛,你之前不是說桐城壓力太大了, 都想離開了嗎?洛城可好了,空氣好, 節奏慢, 消費也不算高, 特別適合生活,就是教育和醫療跟桐城那邊可能有點差距, 不過怎么說也是省會城市,也沒差得太離譜。你來了我可以提供住宿,工資不會比你從前那家低,怎么樣?考慮一下吧。我是真心的,想請你過來幫我。”
章揚:“你說得這么好, 那我還考慮個毛啊, 你明天記得去機場接我哈。”
顏鐸無語了一下, 又說:“我明天下午要開會, 讓司機去接你怎么樣?”
章揚:“不用麻煩, 我就隨口一說,你給我個地址, 我自己打車就過去了。”
顏鐸:“好。”
次日午后章揚下了飛機,打車去了顏鐸公司,接待的前臺不清楚,把人引入會客廳就不管了,顏鐸開完會已經六點多了,準備回家的時候才想起來章揚,趕緊打電話問,才在一樓的接待處找到他,兩人一起去吃了飯,顏鐸把章揚帶回他在公司旁的小公寓。
顏鐸盯著他那個雙肩包看了一眼,“你沒帶行李啊?”
章揚:“我用快遞發過來的,還沒到呢。”
顏鐸去臥室拎出一套短袖短褲扔給他,“給你洗完澡穿。”
章揚伸手接住,“你穿過的?”
顏鐸:“我穿過的就不會給你穿了,新的,洗過了,送給你了。”
章揚笑著說:“你還真要把自己搞成個貞婦烈女啊?”
顏鐸又扒拉出一條毛巾兜頭扔給他,“滾蛋。”
章揚止住笑,把毛巾拿在手里折起來,“我都聽我姐夫說了。”
顏鐸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他這個姐夫指的不是那個借高利貸跑路的賭鬼趙建新,而是趙劍非,“你們家跟姓趙的挺有緣分啊,兩個女婿都姓趙。”
章揚笑:“這么說我以后的媳婦也要姓趙了。”他把毛巾和衣服在旁邊放好,接上了剛才起興完了還沒有說的話,“他跟你分手,找那么狗血的借口你也信?”
顏鐸拎了兩瓶蘇打水過來,拋給章揚一瓶,低著頭擰瓶蓋,“不信又能怎么樣呢?他費那么大勁,找著群演一起來騙我,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反正事實就是他不想跟我繼續處了,我除了接受還能怎么辦?死皮爛打抓著他不放手嗎?我又不是林晨那么大的小屁孩了,還可以追著問個為什么。”
章揚抓了抓耳朵,“其實你們在一塊的時間也不長,分了就分了吧,過個一年半載也就忘了。”
顏鐸忽然想到了李商隱的一句詩,相思迢遞隔重城,只是遠隔重城,他有思念過自己嗎?他下意識地去摸煙。
章揚眼尖看見了,抓起桌子上的木糖醇拋了過去,“嚼木糖醇環保,我那個咽炎,最近又嚴重了。”
顏鐸揚起手臂接住,“你又不抽煙,哪里來的咽炎?”
章揚:“還不是被你們這些二手煙制造者給禍害的。”
顏鐸只好把煙塞回去,磕出兩顆木糖醇扔進嘴里。
顏鐸洗澡的時候,章揚把電視調到體育頻道,剛好在放天下足球節目,這一期講得是中A上賽季的升班馬,在第一年就拿到了亞冠資格,第二年就沖擊到亞冠八強,東亞區的四強,成為目前中A留在亞冠賽場上的唯一一棵獨苗,作為一年級的亞冠新生,被特地拎出來報道了一番,章揚看得津津有味,聽見衛生間門打開的聲音,他匆忙抓起遙控器準備換臺,可是越著急越出亂子,他手忙腳亂地把節目加減鍵按成了音量加減。
顏鐸瞥了眼電視畫面,淡淡道:“沒關系你看吧。”
章揚啪啪啪快按了幾下,把音量調回去,頻道調到原來的動物世界,抓起衣服和毛巾,“不看了,我去洗澡了。”
等章揚洗完澡出來,客廳里的電視和燈已經關了,顏鐸住的主臥門也關上了,只從下面門縫里露出一點光,章揚一陣懊惱,其實剛才他明顯感覺到顏鐸聲音都低下去了,他悔不該看體育頻道,拿起沒喝完的蘇打水,抓著頭發去了客臥。
第二天章揚跟著顏鐸一起去了公司,顏鐸的意思,讓他先在生產部門待一周,然后是品質、銷售、售后依次往后排,總之前三個月先熟悉公司和產品,秘書聽著顏鐸的安排,尋思他們少主這位老同學恐怕要成為公司未來的新貴,又聯系顏鐸的性向,還有從公關部門內部傳出來的小視頻,確認章揚就是視頻里那位只露出個側臉的當事人,面色古怪地偷偷瞟了章揚一眼,心思活泛地滑向某個不可描述的深淵。
有一天深夜,章揚加班回家的路上,坐得出租車廣播里正在播世界杯,他這才想起來今天有一場荷蘭對德國的比賽,為了照顧東半球的球迷,還特意提早了開球時間,所以是國內時間的十一點開球的。場上形勢有點膠著,不停的被斷又被回搶再被踢出界,解說沒什么可說的,就聊起了荷蘭隊的門將,然后忽然話鋒一轉,說起了黃文軒,語氣很是惋惜,說他本來可以做國家隊第一替補門將,誰知半道轉會去了中A,后來膝蓋受傷回國養傷,住院期間罔顧醫囑私自外出,導致傷情惡化。據說原來的老東家不愿意重新留用他,連回去做替補的機會都沒有給他,他有可能會去下一級聯賽云云,另外一個解說云淡風輕地說了一句這也是他為成長付出的代價,想必經過這一次的教訓,他以后就不會再這么沖動了。
章揚聽完心情有些沉重,默默打開手機,想要在網上搜索一些黃文軒的近況消息,可是什么都沒搜到,看來,他真的被冷藏了。
很快就到了國慶,趙劍非和呂媛訂婚,顏鐸和章揚一起過去慶祝,結束后,趙劍非送他們出來,顏鐸站在酒店門口的臺階上,忽然說道:“上次托你租下的山水一品那套公寓最近都有人去打掃嗎?”
章揚知道那是黃文軒以前住過的,不敢說什么,默默轉過身去看風景。
趙劍非:“鑰匙在我家,你要過去住一晚嗎?我回去給你取。”
顏鐸想了想,“那倒不用,就是打掃的時候,讓他們別動里面的東西。”
“我知道。”趙劍非跟章揚面面相覷,然后雙雙低下了頭。
顏鐸毫不掩飾地苦笑了一下,踢了章揚一下,“走了。”
晚上顏鐸和章揚住在機場附近的一家酒店,次日搭乘最早的航班離開洛城,去往其他城市參加一個產品的展銷會。
時間很快就到了農歷的十月,顏鐸的家鄉有農歷十月初一上墳的習俗,這天天氣很應景的陰著,他早晨在公司開會,一直忙到午后才出來,路過花店時買了兩束花,驅車前往郊區的墓園。
到山腳下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飄雨了,顏鐸先開車去了近一點的爺爺的墓地,放下花,又在墓碑前倒了幾杯酒,坐了一會,擦干凈墓碑上面的浮塵,這才起身離開。
顏顧的墓地在山頂,顏鐸開車上去的時候雨已經下大了,他打著雙閃,避讓著下山的車輛,開得很慢,等到了墓園門口,他停好車匆匆做了個登記,就撐著傘抱起鮮花進去了。
顏顧的墓在倒數第二排的最左邊,所以顏鐸一拐彎,就遠遠地看見了那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身形很熟悉,是趙劍非,他心里一陣奇怪,上前兩步剛要打招呼,忽然看見另外一個是趙武南,他又止住了腳步。
他們兩個像是在聊什么,沒有要走的意思,顏鐸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點,閃在一個墓碑的后面。
隔著雨幕,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趙劍非:“想不到黃文軒會以那種方式跟顏鐸分手,大概也是被鄭輝逼得實在沒辦法了。”
趙武南還是不太能接受他老兄弟的兒子是個同性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顏鐸心底一陣抽搐,一陣蜂鳴聲在他耳邊炸開,鄭輝是誰?
兩人沉默了一會,趙劍非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費了那么大的勁把兒子送出國,由別人培養成才,想不到兒子回來后愛上了他親手殺害的那個人的孩子。我猜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這孫子會躲一輩子,肯定不會讓我們查到蛛絲馬跡,更不會以此要挾,自投羅網。那樣的話,顏顧伯伯就死不瞑目了,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代價太大了!我看顏鐸現在都還沒從那段感情里走出來,黃文軒嘛,也廢了,現在只能在他們那邊的乙級聯賽里混日子,首發都踢不上了。”
趙武南看了趙劍非一眼,“你這話說的,怎么站在加害人的立場上呢。”
趙劍非苦笑了一下,“我就是胡亂感慨一句。”
趙武南喃喃道:“不管怎么說,這件事一定不能讓小鐸知道。”
趙劍非點頭,“我知道,他會受不了的。”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顏鐸已經走到了他們的身后,花跟雨傘早都被他丟掉了,他怔怔地站在雨中,衣服已經濕透了,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滂沱而下,“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趙劍非與趙武南雙雙回過頭來,驚得說不出話。
顏鐸忽然笑了,眼角滾下一串淚,神色凄惶駭人,“沒關系的,都分手了,我還有什么不能承受的。能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趙劍非跟趙武南相視一眼,最后趙武南點了下頭,把手里的傘遞了過去,“既然小鐸都聽到了,你說吧。”
趙劍非組織了一下語言,道:“鄭輝,也就是殺害顏顧伯伯的那個兇犯,其實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黃文軒的生父。他當年東躲西藏,朝不保夕,雖然有錢,但是花不出去,就動腦筋把黃文軒送去了一家福利院,然后又花錢聯系了國外的一家機構,找到一對想要收養小孩的華裔夫婦,也就是趙劍非現在的養父母,讓他們收養了他,把他帶出了國。不管是福利院,還是那家機構,他都給了他們很多錢。福利院老院長的孫子跟他一直有聯系,當年他資助給福利院的錢,幾乎都被老院長一家貪墨了,根本沒有拿來改善福利院的條件,反正鄭輝的錢也是黑錢,捐的時候也根本沒有經過明路,不會有人來查,他們花得特別心安理得。這個孫子叫伍巖,他之所以跟鄭輝保持聯絡,是因為可以繼續從他那里得到好處,忘了說,他現在是XX俱樂部的攝影師。所以幾個月前黃文軒轉會XX俱樂部,他第一時間就告訴了鄭輝,鄭輝擔心兒子是想回來認親,他自己通緝犯的身份,當然不敢認黃文軒,他也這么多年沒有見過黃文軒了,所以就冒險去了桐城了解情況。那天在建業大道,私家車主耿遜差點撞上鄭輝,黃文軒救了他,他第一時間跑了,當然是怕事故會引來警察。其實他那天去山水一品那邊,是伍巖叫他去的,因為黃文軒住在那里,他想親眼看一看兒子。不過出了這個事兒之后他就跑了,跑回了洛城。”
趙劍非還記得,審理的時候,鄭輝說起黃文軒救他這一段還特別得意,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他回到洛城后第一時間去了福利院,他擔心福利院里還有人知道黃文軒被領養的前后細節,然后他就雇了個人跟他一起,旁敲側擊地打探一番,發現沒有人知道當年的事情,他這才放心。”
顏鐸聽到這里,想起了當時跟黃文軒一起去福利院的情形,胃口又是一陣抽痛,他的臉擋在雨傘的陰影里,趙劍非只能看見他捏著傘柄的手白得嚇人。
“然后是伍巖,發現了你跟黃文軒的關系,他沒想說得,因為他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已經把鄭輝打發走了,就別再招惹他了。可是據鄭輝交代,他那天在洛城的老街看見了你跟黃文軒一起,你們很親密,他覺得很奇怪,就打電話質問鄭輝,鄭輝瞞不下去,才跟他說出了實情。接下來,鄭輝就想把你們分開,他出錢,讓鄭輝找人把你在網上搞臭,說起來他也有點本事,不知道怎么弄到了黃文軒養父母的郵箱,還把你們的事情發給了他們。黃文軒被養母叫了回去,大概是他養父母告訴他的吧,鄭輝說,他還威脅他們說,如果他不跟你分手,就把你弄死,怕他們不信,還設計綁架了林晨。逼黃文軒下定決定。”
顏鐸想起來那天黃文軒打電話問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出事了,他反復深呼吸,努力地把眼淚逼回去,不讓自己回憶那天的事情,“這些都是鄭輝招認的嗎?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趙劍非:“不,我們也是最近剛查到。他之前的證詞雖然說得過去,卻仍然有一些漏洞,雖然勉強結案,但我們一直沒放棄繼續核對證據證詞。之所以能查清楚,是因為我們追查監控的同事查到了他到過清水鎮,當時沒在意,后來那位同事剛好去那邊出差,就順路去了他去過的地點,結果隨便一詐,他雇著跟他去福利院那個人就什么的都招認了,我們這才重新提審他的。”
顏鐸點頭道:“我知道了。”他說著慢慢轉過身去,向墓園外走去。
趙劍非把手里的雨傘塞給老趙,追上來問道:“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顏鐸看了看天,“不用了,雨已經小了,我車還在外面停著呢。”
趙劍非覷著顏鐸的臉色,“你還是不要開車了,坐我的車回去吧。”
顏鐸擠出個笑臉,“我真沒事。”說著拍了拍趙劍非的胳膊,快步離去。
下山路有點滑,顏鐸抱著方向盤開得很慢,電話就在方向盤旁邊,他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之后,終于撥出了那串號碼。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通了。
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喂”了一聲,顏鐸瞬時淚如雨下,“我都知道了。”
黃文軒反應了一下,手里的皮球掉在了地上,他調整了一下語調,“你,你還好嗎?”
顏鐸深吸一口氣,努力調勻呼吸,“我還好,最近一直在公司上班,你呢?膝蓋有沒有好一點?”
黃文軒:“都好了,我已經重新回到球場上了。”
顏鐸:“那就好,祝你……幸福,期待未來可以在世界杯的賽場上看到你的身影。”
黃文軒忍著淚,嘴角輕輕上揚起來,“你也是,不管什么時候,都比我過得更好。”
顏鐸抬手擦了一下眼淚,“那……再見。”
“再見。”
掛了電話,顏鐸抽了抽鼻子,打開了車載音樂,音量調到很大,他不敢想當時黃文軒來找他說分手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想起來這一點他就感覺要自己要窒息,胃疼得無以復加。
他緊緊地抱著方向盤,然而猝不及防地,黃昏的調子再次撞入耳中……
趙劍非出了墓園就驅車緊緊地跟在顏鐸的車子后面,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他不過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面的來電顯示,再抬眼,就看見顏鐸的車子滾下了山路一側的懸崖,趙劍非大驚之下,感覺血一下子都沖到了腦子里,手臂跟著一抖,差點撞上一側的山崖,然后他努力校正好方向盤,一腳油門沖下山坡。
救援隊和救護車很快就到了,顏鐸被推進救護車的時候還有意識,他按在趙劍非的手上,氣若游絲地解釋說:“我真的沒想自殺,就是看見山道上忽然滾下來了一個東西,本能地打方向盤躲避了一下。”
趙劍非血紅著眼睛:“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顏鐸最后“嗯”了一聲,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