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季的六、七月份是桐城的雨季,今年的雨水仿佛格外多,連日來靈江水位上漲,已經危機到對岸的老城區(qū),河水倒灌入城,很多店鋪被迫關門歇業(yè)。而桐城地標,靈江這一側的城市半島小區(qū)雖然地勢極高,卻因為市政在老城區(qū)冒雨疏通下水管網,挖斷了一處光纜,好巧不巧,一側的一棟老舊民房垮塌,住在里面的孤寡老人失聯,房屋倒下來的磚塊泥石落入新挖開的坑里,市政消防公安多部門聯動,疏通、救援、找人,工程進展也不能說緩慢,不過整個小區(qū)還是斷了兩天網,跟著遭了池魚之殃。
這天傍晚雨終于停了,家里的網絡也恢復了正常,顏鐸抱著電腦走到陽臺上坐下,趁著筆記本啟動的間隙,他向窗外望去,他住的是頂樓,從三十層往下看,地面的人跟汽車都非常小。
暮色四合,路燈還沒有亮起來,天際暗淡的光線虛化了河對面老城區(qū)沒有什么美感的老舊建筑、蜘蛛網一般的電線與逼仄的街道,整個城市在此刻消除不協調的發(fā)展面貌,前所未有地達成了統一。
□□是自動登錄的,電腦甫一啟動,就有消息進來。
Huang:我看完了你推薦我的那本書,我們來討論一下吧。
Huang;你覺得兇手是誰?
Huang:我自己試著翻譯了這句話,不知道對不對,請您指教。
下面附了一張截圖,截圖下面寫有一行中文,字是小學一、二年級的水平,貴在橫平豎直,顯得寫字的人很認真。
這幾條消息都來自前天傍晚,昨天沒有消息,而現在他的小企鵝頭像暗著。
Huang是顏鐸表哥肖準推薦給他的學生。
當時肖準是這樣說的:“給你介紹個學生。”
顏鐸:“……”
肖準:“他想學中文。”
顏鐸:“要學語文,我?guī)湍銌栂挛彝掳伞!?
顏鐸是高中物理老師,說完他才意識到肖準說的是中文而非語文。
“不用,一老外,用不著多專業(yè)。本來我都綽綽有余,就是太忙了,才把他介紹給你。他是我們球隊準備買的外援,本人有一點中文基礎,你就——陪他隨便聊聊就行,跟幼兒園小朋友怎么聊天就跟他怎么聊,有幾個小時的時差,咱這邊傍晚的時候他那邊有空,總之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幫幫忙吧,拜托了!”
顏鐸剛要說我對和幼兒園小朋友聊天并沒有經驗,肖準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然后微信發(fā)來一個□□號讓顏鐸添加一下。
Huang有時候會發(fā)語音,跟他聊一些課堂以外的事情,Huang的普通話發(fā)音很標準,有點出乎顏鐸的預料,顏鐸意識到,他的中文并非肖準說的只有一點基礎,日常的聊天對他來說根本不難。
肖準唯一說對的一點就是,‘教學過程’確實沒有耽誤顏鐸太多時間,因為對方,似乎也總是挺忙的。
一開始顏鐸抱著對待幼兒園小孩的態(tài)度,推薦了他幾本兒童繪本,兩人慢慢熟起來之后,Huang表示他其實想學一些中國傳統的東西,顏鐸就給他換成了唐詩三百首。
再后來,顏鐸推薦給他一些推理小說,他看完之后,隨自己的興趣挑一些句子或段落翻譯成中文,顏鐸就他翻譯的內容指點糾正一二。
開始的一年里兩人每天下午六點聊一個小時,時間很固定,而最近這大半年,他會隔三差五不在線。
顏鐸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把那張截圖內容的中文翻譯打出來,又訂正了他幾處語法問題,點擊發(fā)送過去。
“無人愿意為我一擲千金,無人愿意與我共結連理,無人愿意救我一命。我已倦于微笑,我已疲于奔命,美好時光已成過去。”①
顏鐸打完這句話后盯著屏幕上的字出了會兒神。
Huang的頭像仍舊暗著。
顏鐸沒怎么在意,退了□□,合上電腦,準備出去一趟。
他不喜歡下雨,這幾天都沒有出過門,冰箱里存貨不多,打算出去解決了晚餐再儲備點物資。
小區(qū)南大門外五公里有一個工地,據說規(guī)劃的是一個商業(yè)區(qū),圍繞著工地一圈,就有不少便宜的小飯館,這會人還不多,顏鐸一進門就看見了章揚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上低著頭玩手機。
章揚和顏鐸是在大學的社團里認識的,章揚本科學的土木工程,目前就在旁邊工地上上班,沒對象沒房沒車,之前在公司的時候還租了間房,這半年多經常在工地待著,索性連租房也退了直接住工棚,只偶爾有事的時候回公司一趟。
章揚在工地住得久了,除了工種不同,工棚單間,腦袋上安全帽顏色不一樣,他跟廣大農民工兄弟們打眼看過去已經沒有什么差別,撂在人堆里,壓根看不出他曾經也是個風華正茂的大學生。
顏鐸也算是這里的常客,常點的那幾個菜服務員都耳熟能詳,他特意翻了下菜單多加了兩道菜,然后徑直走到章揚旁邊,拉開椅子坐了下去:“今天沒開工?”
章揚剛來沒多大會兒,點了面邊坐著等邊玩斗地主打發(fā)時間,他沒看見顏鐸什么時候進來的,聽見顏鐸的聲音,他也不奇怪,點著手機屏幕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嗯,不是下雨嘛,兩天都沒開工了,你大少爺怎么又來吃地溝油?”
顏鐸打量著章揚,據小章同學抱怨說,他們工地上都是大老爺們,除了食堂大媽跟小店賣冷飲的某包工頭的遠房表嫂之外,日常很難見到女性同胞。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皮囊好像已經跟章揚同學沒什么關系了,他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下端當然不會扎進褲子里,很隨性地就那么耷拉著,長褲下面踩著一雙沾滿泥星子的運動鞋,頭發(fā)不知道多久沒剪,低頭的時候前面劉海垂下來擋了多半的視線,好在洗得勤看著還清爽,臉就更不能細看了,風吹日曬,皮膚干巴巴的。
章揚的五官雖然長得出類拔萃,可也撐不起這樣的糟蹋,顏鐸禁不住揉了下自己的眉頭,是啊,為什么又跑來吃地溝油了?如果說大學的時候他對章揚有過那么一點好感,那好感恐怕早都被風吹雨打沉淀到了那個犄角旮旯,就算扒拉出來也不會再引發(fā)任何沖動,就是習慣使然吧,畢竟能無話不聊的朋友這么多年也就這么一個。
顏鐸這樣想著,于是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望了眼窗外,臨時搭建的一排簡易小店鋪小飯館跟對面圈起來的工地中間只有一條不算太寬的馬路,由于剛下過雨的緣故,馬路上倒是沒太多揚塵,都是車子過后留下的泥水印子,他從煙盒里磕出兩根煙,扔了一根給章揚,自己抿了另外一根,心不在焉地答道:“這里菜便宜呀。”
章揚總算贏了一局,賺回來一點歡樂豆,一手準確無誤地接了煙銜在嘴里,一手飛快地又開了一局,“扯把你,旁邊樓還沒蓋起來,一圈的房價先就吵起來了,這些做買賣的心里認定了出入這里的都是搞房地產的有錢人,能宰一刀是一刀,你沒見墻上貼的菜單,一碗面都漲到十八了,便宜才有鬼了。”
顏鐸沒搭理小章同學對物價的抱怨,點了煙,抽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就是放假了,無聊。”
章揚含著煙也不影響嘴皮子上下翻飛,“無聊來跟我搬磚唄。”
“還是看你搬磚更有意思。”
章揚把那根煙從嘴里挪到了耳朵上面,抽空又看了顏鐸一眼,“你過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這兒呢。”
“你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
“說的也是。”
章揚點的面好了,這會店里沒別人,老板娘親自屈尊給他端了過來,顏鐸看了看那碗肉絲面上為數不多的幾根肉絲,忍不住問道:“話說回來,你姐夫有信了嗎?”
章揚收了手機接過面,向老板娘道:“大姐,幫我拿幾瓶啤酒。”
顏鐸抬頭望著老板娘:“我喝不了,你就給他拿兩瓶吧。”
老板娘不知道是聽見了章揚剛才對飯菜價格的抱怨還是跟后廚忙活的自家男人慪了氣,木著一張臉愛答不理,高冷地點了下頭,轉身去冰柜拿酒。
章揚伸長胳膊從隔壁桌撈了一碗辣椒過來,往碗里連著加了兩勺,從筷盒里抽出一雙筷子把面條拌了拌,一碗清湯寡水的面就變得紅汪汪的,看著格外有食欲,他這才開口說道:“沒信兒,那孫子不定躲哪兒逍遙去了,我倒是希望他這輩子都別回來了,回來也是個累贅。”
“那你姐就沒打算跟他離婚?”
“我倒是想讓她離啊,一了百了,可我爸媽不同意,老觀念,說我們老章家就沒離婚的姑娘,被我說做了幾次思想工作總算是想通了那么一點吧,又發(fā)愁我姐再嫁的問題,兩個孩子跟著趙建新肯定不少受罪,帶回來吧,我爸媽那個身體,也帶不了,我姐帶著吧,再找對象的時候男方肯定會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