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推門進房門的時候,正看到劉春嬌坐在床頭,將身子微微往窗臺那邊側著,手里拿了用竹繃子繃著的一方雪白帕子,低了頭專心地繡著花。
窗臺上透過來的光給劉春嬌剪了個側影,光潤的額頭,挺翹的鼻子,長長的睫毛,無不顯示出她的美好來。
莊善若心里暗暗納罕,也不知道春嬌什么時候竟然迷上女紅了,看她捏了針的姿勢,無比專注,仿佛傾注了所有的心力。
“春嬌!”莊善若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劉春嬌猝不及防,抬起頭看了莊善若一眼,胡亂地將針別在竹繃子上,慌慌張張地就要將手中的繡活往床下藏。
莊善若覺得奇怪,趕緊上前,笑道:“春嬌,你藏什么呢,我都看到了。”
劉春嬌才訥訥地停了手,緊緊地抓了竹繃子不肯放。
“我看看,繡了什么好東西?”
劉春嬌臉上便顯出猶猶豫豫的神情,知道藏不了,便將手里的竹繃子往前一送,勉強笑道:“善若姐,你來了?我閑著沒事,不過繡花玩兒。手拙,繡得丑,沒的讓你看了笑話。”
“笑話什么?有誰生下來就會繡的。”莊善若順勢在劉春嬌身側坐了,拿了竹繃子,舉到眼前細看。
這一看不打緊,莊善若臉上的笑意漸漸地隱去了。
竹繃子上繃著的是一條普通的素絹的帕子。只在一角繡了個花樣子。這花樣子看起來也似曾相識——兩朵并蒂的紅花,幾片翠綠的葉子——沒繡全,不過大體的樣子都出來了。
劉春嬌緊張地看著莊善若的神色。欲言又止,囁嚅道:“善若姐,其實……”
莊善若卻將那竹繃子舉到劉春嬌的面前,指了上頭的的并蒂石榴花,笑道:“春嬌,你看這配色不對。要繡石榴花的花樣子不難,難在配色上——一片花瓣至少得選了三四種紅絲線。按照顏色的深淺,慢慢鋪過去。這樣石榴花才能活起來。”
劉春嬌暗暗松了口氣,接了話茬道:“我就說呢,怎么越繡越死板了,全然不像善若姐繡的。都能透出香味兒來。”
“多繡幾次就好了。”莊善若凝神看了那并蒂石榴花一眼,將竹繃子放回到床上,道,“我先頭不是拿了些簡單的花樣子過來,那些倒是容易上手些。這石榴花單單就是配色,就能讓人腦仁疼。”
劉春嬌趕緊將那竹繃子放到床頭,又用些零碎的布頭蓋了,這才覺得自如了些:“這話不錯,一口哪能吃成個胖子。我不過先頭看著善若姐繡的那些石榴花活靈活現的。忍不住手癢癢,也想試試——不過也是繡著玩就是了。”
“那有什么,你若是喜歡。我到時描了那并蒂石榴花的花樣子給你就是了。”莊善若淺淺一笑,“聽劉大娘說,你窩在房里三兩日了,只顧低了頭繡花。我倒奇了,你什么時候竟轉了性了,我記得以前還在榆樹莊的時候你捏著繡花針都坐不上一個時辰的。”
劉春嬌趕緊將那堆針線活拾掇好。揚起年輕光潤的臉龐,露出寂寞的笑容:“反正每天也沒什么事干。繡繡花也能打發時間。”
“那怎么不去伍家?伍姨還和我念叨你怎么不過去了呢!”
劉春嬌臉龐上飛過一朵云霞,抿了嘴道:“我去做什么?左右善若姐你回來了,伍大哥的腳也慢慢地好利索了,去了倒杵在那里沒事做。”這話語里分明有幾分難掩的落寞。
莊善若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往她身旁湊了湊,道:“去了,我們姐妹兩個正好說說話,伍姨也是個愛熱鬧的,你若是能過去她自然是巴不得的。”
劉春嬌只是訕訕笑,低了頭絞著自己的蔥管般細長的手指,半晌才抬起頭,幽幽地問道:“善若姐,你也想我過去嗎?”
莊善若被她問得一愣,下意識地道:“自然!”
“可我既想過去,也不敢過去。”劉春嬌露出一絲苦笑。
“為什么?”
“為什么?”劉春嬌又垂了頭摸著自己右手食指與拇指間被針摩挲出來的薄薄的繭子,道,“善若姐,你自然是知道的。”
莊善若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扳過劉春嬌的身子,殷殷地對上她那雙霧蒙蒙的眼睛,道:“春嬌,我就說,若是這樣下去,咱們倆就生分了。”
“怎么會?”
“怎么不會?”莊善若誠懇地道,“你我都是心直口快的,你心里存不住事,我自然也同你一樣。若是我們姐妹說個體己話也揣度來揣度去的,豈不是辜負了我們這么多年來的情誼了?”
劉春嬌的眼神漸漸地清明了起來,道:“善若姐,你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捕風捉影的事情從來都是不會少的。”這自然是隱晦地提及她與伍彪的事了。
莊善若也不把這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卻笑道:“我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
莊善若認真地點點頭,道:“我看著你這一年吃了這許多苦頭,若是真的能有個可依靠的,我……”
“善若姐!”劉春嬌急急忙忙地打斷了莊善若的話,“你這是想到哪里去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了解嗎?你若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可就要惱了!”她漲紅了臉,也不知道是慍怒還是被說中了心事的羞慚。
莊善若微微一笑,道:“我們姐妹倆也有日子沒說說體己話了,我不過是順著她們的意思這么一說,你也別放在心上。”她們,就是極力撮合劉春嬌與伍彪的伍大娘與劉大娘了。
劉春嬌臉漲得通紅:“我就知道,她們繞開了我,在背后嘀咕這件事情,還傳到了你的耳朵里。阿昌才剛故去一年有余,即便是碰上再好的,我也要替他守完了這三年的孝——我雖年輕,可也知道,從今往后,能像阿昌那樣待我的是再也不會有了。”
“春嬌……”
“善若姐,你聽我說。”劉春嬌眼中不禁帶了凄婉之色,“我即便是再愚鈍,也能看出你和伍大哥的心思,可偏生這沒影兒的事被我嬸子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我心里惱她,可也不好說她,畢竟她也是替我著想,可偏偏是點錯了鴛鴦譜,不單單鬧了笑話,還害得我們姐妹倆心生芥蒂。”
“春嬌,你若是真的……”
“沒有的事!”劉春嬌定定地看著莊善若,斬釘截鐵地道,“善若姐,你心里可別有什么疙瘩。說實話,先頭我不過是沖著你的面子去伍家照料,也是為了還伍大哥那日的人情;一來二往的接觸下來,伍大哥與伍姨全都是心善好相與的,這才從心底與他們親近起來——不過,即便是再親近,我也當伍大哥不過是兄長罷了。”
“你是怎么知道?”話說到這個份上,莊善若也不好遮遮掩掩了。
“我怎么就不知道?”劉春嬌故意俏皮地道,“善若姐,你是沒看見,你若是一出現,伍大哥那雙眼珠子恨不得就黏在你的身上了。”
莊善若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哪有你說的這樣?”心里卻是甜絲絲的。
劉春嬌將莊善若那欲說還羞的表情收到眼底,心里泛起淡淡的悵然,她趕緊將心里這不合時宜的情緒抹掉,努力笑道:“我原先還暗自埋怨善若姐糊涂,雖然許家人對不起你,可是許大郎待你卻是極好的。等見了伍彪一面,這才知道,糊涂的是我!”可不是,伍彪與劉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她愛劉昌的知情識趣,沉溺在他的甜言蜜語中。可是兜兜轉轉一圈后,才發現,還有另一種愛是埋在心底,將對方的名字咀嚼進自己的血肉中。
到底是什么時候對伍彪有了別樣的情感?
劉春嬌也不知道,只記得那日請了老劉郎中過來給伍彪診病,那一刀在伍彪的小腿肚上剜下去后,殷紅的鮮血噴薄而出,和她記憶中的那斑斑駁駁的鮮紅重合在了一起。
劉昌臨時前一口一口咯出來的血,漫過了她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被褥上,也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紅——成了劉昌留給她的最后的一個印象。
在最初的幾個月,劉春嬌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夢中什么也沒有,只有鋪天蓋地的一片紅,又腥又黏,擦去了又涌出來,竟要將她整個人湮沒了。
血!
劉昌的血是生命力的衰竭,而伍彪同樣殷紅的血是痛苦之后的重生。劉春嬌猶記得,當她抖抖索索地拿著一塊干凈的手帕子抹上伍彪小腿肚時,無意間手指觸碰到他的皮膚,有一種灼人的熱。
同樣的一根手指,曾經拂過阿昌的唇前,那是一種砭骨的寒!
熱與寒,是事物的兩端,卻在某一刻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融合在了劉春嬌的指間。
“春嬌,想什么呢?”莊善若打斷了劉春嬌的沉思。
劉春嬌回過神來,定了定心神,笑了笑:“善若姐,我有東西給你!”
“什么東西?”
劉春嬌也不說話,只是側過身去,在枕邊悉悉索索地翻了一通,最后將一個舊布裹成的包袱推到了莊善若的面前。